拓跋弘負手走進昭甯宮,封蘅正靠着塌上擺弄着帕子上繡工密實的蘭花,一連幾日,她一閉上眼,腦海裡就會浮現李貴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狀,她從周圍人的眼神裡看到了對李貴人的冷漠和疏離,甚至是隐隐的期待。
那種狂熱,就像貴族高床軟枕久處升平之世百般無賴,蓦然傳來要去征服疆土的興奮。
“阿蘅。”
拓跋弘順着她身旁坐下來,從腰間解下枚水潤欲滴的纏龍玉佩,交到她的手裡,“想來上次建昌王進獻的玩意兒入不了你的眼,這才一再跟朕賭氣。你知此物何其重要,若再賭氣摔了碎了,朕可就真要生氣了。”
手裡觸感溫潤細膩的玉佩是先皇留給拓跋弘的生辰禮,貴重之意自不必明言,封蘅記得小時候建昌王隻不過好奇摸了摸這塊玉,被拓跋弘氣惱地追着從丹陽門打到景陽門,就連太後也管教不住。
長樂哥哥的門牙被打掉半顆,後來拓跋弘被罰在景陽門前跪地一個時辰,封蘅恰好同博陵公主進宮撞見此事,太傅乃是當世大儒,向來嚴謹莊重,不苟言笑,卻被氣得吹胡子大叫,“老臣平日裡是如何教導殿下的!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自當質潔自許,行止随禮,殿下今日行徑卻如同市井小兒,不思謙愛幼弟,反而拳腳相加,實在是違禮失……”
“太傅不也說君子昭質,絕不容人玷污!長樂他自有他母妃做主疼愛,弘兒隻能自己做自己的主!”
他固執地擡頭與太傅對峙,雖反駁得驢唇不對馬嘴,終究話語鋒利,讓人心頭一震。貫通古今的太傅竟一時失語,怒火早已消失了大半,對這個年幼固執又尊貴的學生更多了幾分疼惜與無奈。
博陵公主見狀,連忙把拓跋弘拉起來,“皇嫂也真是嚴厲,不過是小孩子玩鬧,何至于讓殿下受此等委屈?”
拓跋弘雖年紀小,卻是倔強脾氣,硬是甩開公主的手,挺身長跪不起。與太傅争辯那幾句,也并非是為了博太傅同情心軟。
公主玩笑,“弘兒莫不是生皇後的氣了?惱皇後不偏向自己孩子,反而偏向長樂?”
“不是。”拓跋弘一口回絕。
“哦?”公主倒被他勾起了興緻。
“母後沒錯,太傅也沒錯。”
“那你緣何賭氣?”
“弘兒也沒錯!”拓跋弘直視公主,坦然道來,“姑母誤會了,母後與太傅教訓理所當然,各人有各自的道理,我隻是想堅守本心,既然随心而行,當然要承擔後果。”
封蘅萬萬沒想到,拓跋弘此時竟不惜舍了玉佩來讨她歡心,她小心翼翼地雙手捧着奉還給他,“此等貴重非常之物,臣妾絕不敢領受,還請陛下收回。”
拓跋弘不接,側着臉盯着她看,封蘅心緒複雜,低下頭來盯着手掌裡的玉佩,視線時而模糊,她又望着手上的紋路,心思早就飄到九霄雲外了。
拓跋弘皺了皺眉,“阿蘅可真是倔強,難不成想要一輩子對朕不冷不淡,朕低聲下氣來讨好你,你就連個台階也不給?”
封蘅聽了這話,訝異地擡起頭來,她當然絕無這樣的念頭,更不想再平添是非,隻得默默把玉佩收起來,“大魏祖制,殺母立子,陛下倘若無能為力……若得閑時,就多去陪陪她吧……”
她的喉嚨一澀,再也說不下去了。平日裡對李蘊微的諸多嫉妒,伴随着她産下皇長子的那一刻,蓦地煙消雲散了。
拓跋弘伸出胳膊把她攬在懷裡,跳動的宮燈燭火下,封蘅清楚看到那張臉上的無奈與沉重。
她知道自己原不該對他使性子,更不該在太後面前出言頂撞,失了做皇妃的體面。大魏百年祖制,豈是一朝一夕輕易撼動的?若論謝罪求饒,也該是她上趕着才對。
不過是預設了李蘊微是代己受過,心裡無限愧疚無法排遣罷了。高椒房也不解。她言道隻是後怕倘若生下皇長子的是自己而不是李蘊微,她也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求情。否則,自己的性命就果真如草芥浮萍一般,昨日是宮宴上被權貴随意殺害的宮女,明日便是人人豔羨的皇妃。
不是李蘊微命該如此,是她們中必定有人命該如此,隻是因為她與韓冬兒等其他嫔妃比李貴人幸運罷了。
封蘅喃喃低語,“都說人死燈滅,人若是死了,究竟是怎樣的光景呢?菱渡說蘊微姐姐已經瘦得不成人樣,我想象不出來,也許母後是對的,禁足在昭甯宮,就不會對這些事情有實感……”
拓跋弘回想起當日在太和宮裡封蘅那般失态,竟差點也引得他生出固執決絕之意,他不能說的話,仿佛她全替他說出口了,一時意氣之言,竟讓他對她另眼相看,想起了她當初拒婚的場景。
無法事不關己,憑一時意氣沖動任性,她還是當初他認識的封蘅。
他多想告訴她,他也想改變這荒唐的祖制,隻是他還不能,且不說他保下李蘊微,會引發鮮卑皇族多大的敵意,甚至極有可能招緻逼宮謀反。
李蘊微必須死。
拓跋弘伸手把她的身子扭過來,兩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強迫她直視他,“整個魏宮沒有人會替蘊微喊冤,若她知曉你為她當衆忤逆太後,也會感激你的。朕也要你明白,好心是一回事,可世上沒那麼多為所欲為之事,就連皇帝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