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能強迫自己相信,受士為知己者死教養的封茂,能夠對拓跋弘和馮熙有所保留。
天宮寺是平城最早營建的佛寺之一,四重大殿的構造依山而建,供奉十方一切佛。
進入山門,便看到樹叢萦繞的鐘樓和配殿。
從前來往掖庭蘭台多次,封茂還是頭一次進到這巍峨的佛寺裡頭。
淨徹比丘尼在藏經閣裡等候。
小沙彌推開門,入眼就是一尊佛像,淨徹比丘尼身着素色僧袍,身姿挺拔如松,她雙手合十,微微低頭,面容甯靜而莊重。
封茂微微一怔,見淨徹如此專注虔誠地禮佛,雙手合十,深深一躬,誠懇地說道:“在下唐突,打攪了尼師禮佛。”
比丘尼緩緩直起身,目光平和地望向他,微微颔首道:“無妨,施主不必自責。”
“施主就是崔家郎君所言的封大人吧,今日來此,是為了問妙法何事?”淨徹輕聲問道。
男人直起身來,彬彬有禮地回答:“在下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
淨徹微微擡眸,她靜靜地看着封茂,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封茂稍作停頓,“以師父對妙法和妙心的了解,妙法所言博陵公主殺人一事,有幾分真?”
淨徹似乎早就料定了他會有此疑問,淡淡說,“十分。”
“師父如此笃定?她既未曾說謊,何必倉皇出逃?她既信得過崔侍中,難不成還怕他會告發她?”
比丘尼見他如此困惑,微微一笑,“施主不信佛。”
封茂是個純粹的儒者,師從渤海大儒程玄,對神佛之事敬而遠之,他坦誠搖頭,“盈虛不盡,我以為事在人為,世間衆人皆拜佛求福,這種虛無缥缈之物真能庇佑衆生嗎?”
“佛在心中,信則有,不信則無。施主能有此問,雖不是我佛門中人,但已然心胸覺悟遠在衆人之上了。”淨徹神色平和,封茂在她眼裡看到了某種慈悲,她緩緩說,“至于妙法,她雖經佛經義理浸染多年,卻也不過是個囿于紅塵愛恨嗔癡的世俗人罷了。”
“此言何解?”
“天宮寺是皇家寺廟,此處的比丘尼皆出身高門,死去的妙心,她家裡未曾敗落時,也是将軍府的掌上明珠,可妙法是個例外。”淨徹平緩地轉動手中念珠,“那年平城初雪,我在山門撿到她,她是個尚在襁褓的棄嬰,按照寺裡的規矩,這姑娘是要被送到善堂撫養,可她那時候與佛有緣,我抱着她進了佛門,她看見金裝怒目的佛像,竟咯咯笑了起來。當時我們深以為奇,便将她留在佛寺養大。”
淨徹憶及往事,目光變得悠遠,“她自幼便展現出非凡的聰慧,她對佛法的領悟常常令衆人驚歎,小小年紀便能熟讀經文,參透諸多佛理。甚至,她一直是衆人眼中的佛門慧星。”
“直到妙心來天宮寺出家……”淨徹的目光中流露出複雜的哀戚。
“人與人的緣分何其複雜,妙法從小到大都受人偏愛,她也懂得讨人喜愛,從不與人沖突,可妙心一來,她們就大吵大鬧,竟是為妙心浪費了齋飯。”
“兩個冤家水火不容,起初我們都這麼想,可是後來,去年的三月間,有盞孔明燈掉落在配殿的淨室,她竟然沖進火場去救妙心,那天我還在感慨她到底慈悲,她卻向我哭訴心中漣漪。”
“她一向對我知無不言,可我竟勸她那是一種錯覺,姐妹情深的錯覺而已。何況妙心對她何其冷淡,簡直到了厭惡的地步。可随着時間的推移,我發現徒兒的眼神中多了一份溫柔與眷戀,那是我從未在她面對佛法時見過的神情。她開始心不在焉,時常在妙心身邊徘徊,任她欺淩地指使她做這做那。我這才驚覺,她陷入了這種畸戀中不可自拔了。”
“妙法比丘尼是因對妙心比丘尼心生愛慕,才會告知真相嗎?”封茂覺得不可思議。
淨徹卻搖頭。
“她是因為心生嫉妒。”
封茂更加不解了。
“她深知自己的情感違背了佛門清規,卻無法自拔。一方面是對佛法的敬畏與追求,另一方面是對那女子的深情。她曾無數次在佛前忏悔,可感情之事,又豈是輕易能控制的?”淨徹面色凝重,眼裡升騰起無奈與痛惜,“回歸正途尚且不易,堕入魔道卻輕而易舉,隻要妙心與他人稍有親近,她心中的嫉妒便如野草般瘋狂。”
“罪徒坦白之事,皆是實情,她隻因隐瞞了一件事。”淨徹沉聲說,“妙法自幼長在寺裡,又是年輕一輩比丘尼中的佼佼者,時常參與本寺法事,與常來禮佛的香客皆有往來,自然博陵公主與馮熙大人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