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年紀,是還在上學嗎?”朱諾不太了解瑞典城市的教育制度,也不太确定普通人成家立業的節奏。
“他從教會學校畢業後,上了幾年商業學校,一般年輕人這時候應該都開始接手家裡的産業了,但他還想繼續上學。”
朱諾驚訝道:“上大學嗎?”
斯萬森也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似乎驚訝她能想到這一層。
“是,他想去南邊的隆德大學——你知道隆德嗎?”
朱諾當然知道。且不說隆德大學在後世也很出名,伍爾麗卡更是對它印象深刻——
二十幾年前,隆德所在的斯科讷地區被瑞典從丹麥手中奪走。瑞典王室于 1666 年建立了這所大學,旨在通過培養瑞典語教師将斯科讷地區瑞典化,推動和瑞典的文化融合。
她聽哥哥克裡斯蒂安五世說起過幾次——丹麥方面對此當然不樂見,多次試圖奪回這些領土。
但并沒有成功。就在去年,卡爾十一還任命了斯科讷地區的新總督,是她的老熟人,吉倫斯蒂爾納。
“我不知道,不過聽起來很好啊,”朱諾本人可沒有這些曆史負擔,“追求知識的年輕人可不多見,應該鼓勵他嘛。”
斯萬森笑了一下:“你怎麼替他說話,朱諾,我才是付你達勒的人。”
朱諾聳聳肩:“您看起來是很開明的家長,所以我就直言不諱了。您要是介意的話……”
“不,我不介意。”斯萬森背靠着窗台,手肘搭在窗沿上,“我替他計劃的是去一個熟人的公會裡做學徒,他可以學着做生意,也可以和我一樣加入政府部門,這聽起來不好嗎?”
朱諾說:“這當然是條很好的出路,但或許并不适合每個人。尼爾有說為什麼不願意做學徒嗎?”
“沒有,但我知道我為什麼不願讓他去隆德。”斯萬森憂心忡忡地說,“太遠了,離家鄉、離家裡人……斯科讷幾十年前還是硝煙彌漫的地方,心懷仇恨的丹麥人……”他搖着頭,“不是個好去處。”
朱諾等了一會兒才開口:“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或許您覺得遠離家人是一種風險,但對尼爾來說,這可能是一種自由和成長。年輕人往往需要證明自己,也需要找到屬于自己的方向,而不僅僅是沿着父輩的軌迹走。”
斯萬森沉默了,窗外的夜風輕拂窗簾,拂過他線條堅毅的側臉。
許久,他才輕聲說道:“你說得對,朱諾。有時候,我确實想得太多,忽略了他的想法。”
朱諾順着他的意思說:“或許您可以和尼爾交流一下真實的想法——他究竟想離家,還是想上好大學?您究竟是為他好,還是想把孩子留在身邊?說不定你們就能達成新的共識——比如,烏普薩拉大學也非常不錯,雖然離林雪平算不上近,但至少很安全。”
斯萬森點了點頭,認可了這建議的價值,眼神柔和了些。
随後他又露出一絲苦笑,“真是奇怪,你也是年輕人,不過剛到這裡,卻讓我重新審視自己和尼爾的關系。”
“有時候,局外人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我希望對于賬本也是一樣。”斯萬森先生話鋒一轉,目光落在朱諾身上,“你初來乍到,反而适合解決這些讓我們局内人迷惑的問題。”
“我才剛開始學呢。”朱諾含糊地說,“您能說說具體要在那些數字裡找什麼問題嗎?”
“如果你足夠聰明,你會看出來的。”斯萬森說,“好了,謝謝你,孩子——今晚的對話已經很值得我咀嚼了。”
道了晚安,他回了自己的房間,朱諾一個人又靠着窗台站了一會兒。
今晚她說得有點多了,但斯萬森先生人看起來還不錯,到現在沒有過問過任何她的隐私信息——可能是真的當局者迷。
又或者,他确實是個老道的談判者,目标明确,其餘一概不問——“如果你足夠聰明,你會看出來的。” 這句話在她腦海裡反複回響。
是鼓勵還是考驗?數字裡藏着什麼?
她自己都有些期待了。
朱諾在窗台上靠了很久,夜晚溫柔的風吹得她有些困了。她正要回屋,樓頂突然傳來一聲響動,吓得她渾身一抖。
她撐着窗台,探出上半身看向屋頂——映入眼簾的是一頭閃耀的金發。
尼爾半跪在屋頂的瓦片上,一雙綠眸在黑夜中閃閃發亮,讓她想起在森林裡遇到的狼——冷冽、銳利、警覺。
他一動,朱諾雙目圓睜,忍不住低聲說:“小心!”
尼爾卻垂下眼睛,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仿佛她的緊張隻是多餘。
他轉了個身,背對着街道,雙手抓着屋頂的邊緣,輕松一躍,就穩穩地翻進了窗裡。朱諾看得膽戰心驚,伸出去扶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難怪你父親擔心你。”朱諾撇撇嘴。
尼爾氣都不喘,冷冷地說:“摔斷腿的人通常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爬得高。”
他的個子和他父親一樣高,但站得離她比斯萬森要近些,迫使她擡頭看着他。
朱諾突然笑了,問:“上面看起來是什麼樣的?”
“上面?”他的聲音低沉了一些,“風聲很大,看得很遠,偶爾能聽到底下的人在議論你。”
他離得有點太近了,近得已經能聞到朱諾身上的草木氣息,反而讓他自己有些不自在。
朱諾反而姿态松弛,斜靠在窗台上,擡着下巴欣賞他的反應,彎彎的眼裡笑意流轉。
屋裡太暗了,樓梯口的燈火遠遠地送來微光,和冷月一起勾勒出她的睫毛和發絲的輪廓——真是很奇怪的發型,他忍不住想。
看了朱諾一會兒,他轉身穿過走廊,回了房間。
被寵壞的小少爺。朱諾聽着黑暗裡的關門聲,失笑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