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諾才謝過領班,又聽她說:“你先練吧,要是一會兒還織不好你明天就别來了。”
領班剛走,旁邊的工人就探頭過來:“你就是剛剛打鈴的人吧?”
朱諾有些尴尬:“對,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我叫奧爾揚——你真的沒有織過布嗎?”
朱諾這才有機會正眼看隔壁工位的同事。奧爾揚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臉色泛着健康的紅潤,有一個微翹的可愛鼻尖,臉上還帶着雀斑。她的頭巾下面是淺黃色的長發,編成一條粗粗的辮子甩在肩上。
朱諾爽快地自我介紹,問:“你們都是來之前就會的嗎?”
“對呀,”奧爾揚快人快語地說,“我們從小就在家織布,長大之後就來這裡上班了,每天都能拿到錢,不用等商人來家裡收。”
“長大”,是多少歲?
朱諾默默算了一下,奧爾揚可能在這個廠子裡度過了她完整的少女時期。
才說了兩句,領班的眼神已經掃了過來。
兩人趕緊踩踏闆,假裝很忙。
奧爾揚手上不停,嘴上還說着:“那你是城裡人咯?”
“我最近住在城裡親戚家——那你住在城外嗎?上班遠嗎?”
“還好,我住在附近的村子裡,走來也就一小時。”
那還是挺遠的,朱諾想着,礙于領班的眼色,沒有再接話。
廠房裡機械的嗒嗒聲依舊此起彼伏,高處的窗戶投下的陽光在紗線上跳動,光裡有好多飛舞的灰塵。朱諾一時看得出神,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又織出了好一段。
還是有點坑窪,看起來真的很像那個主管到處是痘坑的臉。
等她耐着性子織完了半塊布,半個下午過去了。旁邊的奧爾揚運梭如飛,手頭那匹帶花色的布已經快織完了,看上去平整又細膩。
“你織得真好。”朱諾活動着酸痛的肩頸,由衷地說。
“我開始織布的時候才六七歲呢,剛學的時候織壞了好多紗線。我媽生氣極了,讓我去紡紗,結果我又紡壞好多羊毛。” 奧爾揚充滿鼓勵地沖她一笑,“你已經比我好多啦。”
這時,領班又過來查崗,對她的作品仍然頗有微詞,于是勒令朱諾停下手中的活,拉着她上樓去見主管。
“她不行。”領班緊繃着臉站在辦公桌前,直截了當地說,“比利娜差遠了。去附近村裡再随便找個女孩也比她強。”
這話好像戳到了主管什麼痛處,他深吸了一大口氣,眉毛高高挑起。
正當朱諾以為他要發表什麼高論的時候,他那口氣突然又洩了,肚子一下子癟了下去:“總之利娜回不來了!讓她明天上崗。”
領班嘴唇蠕動,還想說些什麼,主管突然從文件堆裡抽出朱諾的推薦信,往桌子這頭一摔: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付你錢就是為了讓你教好新人的!”
信紙輕飄飄地擦過桌子邊緣,飄到地上,落在朱諾的腳前。
朱諾垂眸,看見了推薦信的落款。
約翰·拉爾森。
是拉爾森紡織廠那個拉爾森?
領班撿起信紙看了一眼,便交還回給主管。
她沒再說什麼,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争執結束了。
正要出門,朱諾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很重要的問題沒問——一個就算她被稅收官資助、被廠主推薦來也不該忘記的問題:
“我的工資是多少?”
主管已經坐回去開始寫寫畫畫,頭也不擡地說:“今天是試工,明天起時薪是一便士,新手都是這個數。”
等朱諾回到工位前,奧爾揚已經織完了她那塊布,正在機器底下忙活着,換上新的經線。
朱諾湊過去,蹲下身問:“說起來,利娜是誰,你認識嗎?”
聞言,奧爾揚的頭飛快擡了起來,撞在了紡織機的木梁上,發出重重的一聲響,周圍幾個工人都看過來。朱諾看着都覺得痛。
她捂着腦袋,卻沒有痛苦之色,臉上的紅潤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陰郁的表情:
“别問不該問的。”
說完她就繼續上紗線了。朱諾還蹲在邊上,本來還想問問她痛不痛、以及她的時薪,但被她的表情吓着了,隻好暫時作罷。
就這樣,被機器的吱呀聲包圍着,她倆沉默地踩着踏闆。直到下班鈴響起,奧爾揚都沒有再和她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