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朱諾又爬上了屋頂,在晚風和黑暗中躺下,昏昏欲睡。
背上些微的震動讓她清醒了過來。她坐了起來,看見尼爾站在身後。
“你回來了。”她很自然地問,“和朋友玩得開心嗎?”
“還行吧,大家都有很大的變化,有的結婚了,有的工作了。”尼爾也在她邊上坐下來,“你呢?怎麼想到上屋頂?手好了嗎?”
朱諾擡手看了一眼,和尼爾同時皺起了眉:爬牆的時候傷口裂開了,鮮血滲了出來。
“沒事的,你看,你不問的時候我都沒感覺到。”
尼爾掏出手帕按住朱諾的手,語氣透着些許無奈:“你可真行。”
初見時他全身散發的尖銳和冷冽不知何時已經偃旗息鼓,隻是低着頭細心包紮着,仿佛世界上沒有更重要的事。
“行了,也不會因為你皺眉頭就長好。”朱諾把手收回來,心想這手帕上最好沒有細菌。
風聲從屋頂邊緣呼嘯而過。過了一會兒,尼爾開口打破了沉默:
“聽父親說,你是北方來的流民?”
“是啊。”
“北方看起來什麼樣?”
朱諾聳聳肩:“到處都一樣,戰争、瘟疫。城裡難道很太平嗎?”
“啊……我以為你會說起森林和北極光。”尼爾把手臂枕在腦袋下,“聽說,北極光是由死者血液灑向天空而形成的。”
朱諾本來想說些磁場和地心引力之類的話,但還是咽回去了。
“嗯,也不都是那樣的。”想了想,她決定換個話題:“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好像總是晚上見面?白天你都做什麼?”
“我……我起得很晚,午飯常常在屋裡吃。”尼爾有些羞澀,“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白天一起出去玩?”
朱諾瞪大了眼睛——她隻是随口閑聊,而尼爾完全誤解了她的意思。
她幹咳了一聲:“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好奇,你白天都躲在屋裡做什麼?”
尼爾撓了撓頭,語氣帶着點不好意思:“其實也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翻翻書,偶爾畫畫……時間就過去了。最近在準備申請大學,但也不是很費時間的事——你知道的,主要還是靠總督的推薦信。”
“聽起來很充實。”朱諾順着他的話說,“你畫什麼?我會有機會欣賞一下嗎?”
“畫一些屋頂的風景,還有些不太像樣的人物肖像。”尼爾笑了笑,“嗯,随便畫畫。”
“我不挑剔。”朱諾拍拍他的肩膀,“有機會一定讓我見識一下。”
尼爾嘴角又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那……等明天?”
“明天是周六吧?我要上班,白天都不在家——你看,我們果然隻能在晚上見面。”朱諾無奈地攤手。
尼爾這才得知朱諾在紡織廠做工,一時不知道說什麼,臉色瞬息萬變,表情很精彩。
朱諾看了,噗呲一聲笑出來:“好啦,你可能很難想象,但我們普通人都要靠打工活下去的。”
尼爾表情還是很糾結,在他的認知裡,同齡人的工作都是工廠或者行會的管理人員,從基層做起的他說不定都沒見過。
他撓了撓後腦勺:“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
朱諾高高地挑起眉毛:“我們剛說到我是北方流民,你現在又說我們是一樣的?”
尼爾不好意思地說:“父親說,你很有學識,很成熟,是嗎?從某種程度上,你比我要好上許多。”
朱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過去的幾天裡,掌心因為長時間的勞作而粗糙不堪,指尖還新添了些微的紗線劃痕。
她說:“我最近常感覺,無論是身份标簽還是他人的描述,常常和真實的自己無關,關鍵是怎麼擺脫他人的成見、讓自己活得更好。”
尼爾沉默片刻,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我還需要更長時間去明白。”
“明白什麼?”
“明白你。明白為什麼你總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尼爾眼神清亮,語氣裡帶着一絲不解和羨慕,“明明——像父親說的,沒比我大幾歲,卻像是已經走過了很長的路。”
“隻是時間問題。”朱諾說,“就像我們在這坐久了天就會亮,道理也是慢慢地就懂了。”
就像小時候長輩說的“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尼爾是個外形優越的北歐小孩,所以她看尼爾總有一種看異族小帥哥的獵奇感,但心理上他又能一眼望到頭,所以她總是随口糊弄。
想到他剛才說的,“我們是一樣的”,朱諾猶覺得心中酸澀。
不,我們不一樣。
我是名正言順的丹麥公主,是一無所有的流浪者,是來自三個半世紀後的穿越者。
即使平移到三個半世紀後,你是官僚貴族的兒子,是富二代和官二代的疊加态,我還是全球流浪的打工人。從任何角度看,我們都不一樣。
不是說他們身而為人的價值有何不同,隻是她的身份、她的境遇決定了,她和在屋頂上能俯瞰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沒有人了解她百分之百的故事,沒有人能設身處地地理解她。
這種難言的孤獨感第一次籠罩了她,像夜裡的薄霧一樣如影随形,久久不散。
她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好沒意思,便說:“我們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