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個屁!你什麼時候往家裡拿過一個便士!”
奧爾揚厲喝,抄起繞線筒就往帕爾頭上掄,卻被幾個工友死死拉住。
“放開我!這種畜生就該打死!”
車間徹底亂了。女工們紛紛離開座位後退到牆角,幾個膽大的把阿斯塔拉走,抓起紡錘擋在她身前。
帕爾趁機踹翻離他最近的一台紡紗機,線軸嘩啦啦滾了滿地。
一地狼藉之中,他揚聲大叫:“來啊!把老子抓去治安所啊!等老子出來就把這賤貨——”
“你閉嘴吧。”朱諾冰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幾個守衛終于沖了進來,把帕爾按倒在地。
看着倒下的機器和竊竊私語的工人們,朱諾不禁皺眉。紡紗機上拖出長長的麻線,纏繞一地,難解難分。
她知道,變動一定會引起一些人的反感。
在她所知的曆史上,紡織廠引入機器時,掀起的是盧德運動——工人們被機器取代,導緻失業和生活困難,于是群起破壞機器,最終被嚴格鎮壓。
在她的管理下,戴安娜紡織廠目前沒有出現失業,她在努力把所有人都留在這條快船上;至于技術分享對其他地區的廠子造成的影響,那暫時不是她需要頭痛的點。
她也知道,錢是重要的。
對于大多數普通人來說,金錢是維持生活和改善條件的必需品。她不會因為本就出身高貴的戴安娜、物欲不高的奧爾揚對金錢不敏感,就對其他人有此期待。
所以,她向來欣然接受工人們的意見,積極改善她們反應的問題。
但是,如果其他人的“反感”變成了對秩序的威脅,甚至将暴力——還是家庭暴力公然舞到她面前,她絕不能容忍。
帕爾被釋放的消息在下午傳來。
朱諾氣得摔了筆。然而羽毛筆落地得很慢,甚至沒摔出什麼聲響。
廠房那邊送來的庫存報告在她手中被攥出裂痕,但她無暇顧及。
“阿斯塔沒死沒殘,這完全是一起家庭糾紛。而根據議會法案,治安法庭無權幹涉家庭事務。”前來通知的治安官摘下三角帽,彬彬有禮地說,“除非妻子重傷或死亡,否則丈夫的管教權受主教轄區保護。”
朱諾的指甲幾乎掐進橡木桌:“但他當着整個工廠的人施暴!”
“這不能改變事件的性質。”
朱諾現在知道為什麼帕爾會想“談判”了——二十達勒甩掉黏在身上的一條蛆,也許有錢人會願意。
她閉了閉眼:“那教區是什麼說法?”
“‘妻子當順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順服主。’”治安官面無表情,背得滾瓜爛熟,“牧師們可等着呢,上周還有個女人因為逃家被剃光頭遊街……”
就是說家暴是沒有下文了。
朱諾壓着火氣說:“那麼偷竊妻子财産呢?”
治安官驚奇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是個來自亞馬遜叢林的野人:“朱諾小姐,您還沒有結過婚吧?”
朱諾挑起眉毛。
治安官歎了口氣,解釋道:“已婚女性擁有獨立财産是違法的。”
朱諾恍然大悟。的确聽說過女工們通過寡婦行會私下建立小金庫,但她從未深思其中的原因——女性工資法律上歸屬丈夫。
仿佛給她帶來的打擊還不夠似的,治安官說道:“阿斯塔自己也簽了諒解書。"
沒等她發問,他便壓低聲音:“您知道為什麼——如果她送丈夫進監獄,帕爾家人會把她綁回村子,判她‘悖逆罪’。”
朱諾聽了,隻覺得齒冷。
1680年,基層自治的鄉村,村民們對一個婚配了的女人做點什麼、處些什麼私刑,誰會關心?
她長歎一聲,仿佛看到了這個戰後欣欣向榮的王國的真面目:春雷滾滾、百廢俱興,安居樂業的表象下、王國嶄新的筋骨中,每一寸都沁着女工指縫的血鏽。
她們在戰争中用針線縫補傷兵的腸子,在饑荒時用裙擺兜住餓殍的身軀。如今在和平年代,她們回到紡織廠、腌魚作坊、磚窯、産房、廚房,像春草一樣默默無聞。
她們賺得的金錢屬于丈夫,被打斷的肋骨依然屬于丈夫。
朱諾一拳捶在橡木桌上,掌骨隐隐作痛。悲哀淹沒了怒火,她隻覺得沮喪。
“他用石頭攻擊了我,毀了我的紡紗機!”朱諾站起身,指了指自己頭上包紮過的傷口,又指了指窗下的車間,“攻擊特許狀的持有者、破壞特許權下的設備該當何罪?!”
“那倒是夠判他三個月苦役——也許,也許。”治安官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戴回帽子,“因為您可能得先證明他是故意破壞,而不是……夫妻争執時不慎碰倒機器。”
朱諾氣極反笑:“這不能改變結果的性質。”
“您言之有理。”治安官唯唯諾諾地點頭,“我會将您這個訴求反饋給長官,他們會提起公訴。”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朱諾知道她和機器在當局眼中比阿斯塔的人身安全重要——畢竟前者更可能讓他們收不上稅。
她頹喪地倒在椅子上。
唯一讓她感到些許希望的是,治安官來把帕爾押走的時候,阿斯塔冷眼看着,并沒有求情。
這也許會換來帕爾回家之後的一頓毒打,但讓朱諾隐隐覺得,事情還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