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約納斯送回病房,星光在返回的樓梯拐角碰上了守株待兔的菲利克斯。臭小子斜倚在斑駁的牆面上,半邊身子隐入陰影,未受傷的左臂悠然環抱于胸前。
“解釋。”
冷淡的聲音砸來。
“您想知道什麼?”星光逼近半步,月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輪廓。她嗅到他衣領間殘留的烤鹿肉香氣,混合着淡淡的煙草味。
皺眉,萬惡的二手煙!
“你瞞着我的一切。”
“再具體點。”
“聽這口氣,瞞得還不少?”
撲通。
“嗯。”
撲通。
灼熱的呼息,近在咫尺。
她牽起他寬厚的手,粗糙的掌心摁在心髒的位置——死一般的沉寂,順着血管竄上脊梁。
“漢斯……”
她的指尖劃過他跳動的腕脈,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律動于黑暗中交鋒——一方是奔湧的江河,生生不息;一方是封凍的冰原,死氣沉沉。
“您确定要聽嗎?”
瞳孔驟然收縮。
左手如被燙傷般抽離,他狼狽後退一步,随着急促的呼吸退進黑暗深處。
但是,星光卻不給他逃避的機會。“長官,”少年的聲音很輕,字字清晰,“還記得我們抵達海德拉格爾訓練基地的第一天,您的發現嗎?”
那些被他刻意選擇忽視的異常狀況——難以愈合的傷口、異于常人的體溫、完全失去的痛覺,還有此時此刻……
從始至終,她未曾在他眼前刻意隐藏。
而逃避的人,隻有他。
“……漢斯。”
“長官,”她再度靠近,步步緊逼,牽引他的指尖貼上自己的頸動脈。“您瞧,這是海拉的召喚,”同樣的寂靜無聲,“通往冥界的大門,一直在為我開放呢。”
“夠了,回去休息。”菲利克斯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轉身大步走向病房。
星光順勢回握,調皮地在他滾燙的掌心捏了捏,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好。”
此刻沉默,是最好的遷就。
·
次日早,菲利克斯被小團子舔醒。臭小子下意識喊了一聲“漢斯”,無人應答。拎起團子時,又發現床頭櫃上壓着張便條,字迹工整地寫着:“長官,我去調度室确認車次。早餐在保溫盒裡。”
他盯着那張便條看了許久,好一會兒才緩緩打開保溫盒。溫熱的黑麥面包和水煮蛋散發着香氣,隔層裡的覆盆子果醬泛出琥珀色的光澤。
與此同時,星光正穿過清晨的柏林街道。
有軌電車尖銳的汽笛劃破寂靜,驚飛了路邊覓食的灰雀。受驚的鳥兒撲棱着羽翼,掠過殘破的“全面勝利”标語海報,零落的羽毛飄落在積水的彈坑裡。
她擡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不由得加快腳步,終于在伊莎貝爾上學前攔住了這位貴族小姐。
“有事?”少女皺眉,英語帶着生硬的德語腔調。
星光倏然愣住,舌尖在德語與英語間打了個轉:“伊莎貝爾小姐,我需要找到盧米拉。”
“她不在。”伊莎貝爾撩起長發,背着書包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
“那您知道她去了哪裡嗎?”她跟上她的腳步,走在身側。
“你找她有事?”
“對。”
“盧米拉行蹤不定,找到她不太簡單。”
星光仍不死心:“那您應該知曉她的住處吧?”
“她居無定所。”
“……什麼?”
二人路過配給站的長隊。
隊伍前端,戴袖章的婦女正用木勺分發稀薄的燕麥粥,星光被推搡的人群擠得踉跄,撞倒了捧着鐵罐的佝偻老者。
“抱歉……伊莎貝爾小姐,等等!”她連忙扶住老人,沾着粥漬的手掌在軍裝褲縫蹭了蹭,再擡頭時,小姑娘已消失在街角磚牆的陰影裡。
星光又快步追上去,被一支巡邏隊攔住了去路。
“證件。”蓋世太保冷冰冰地伸出手。
她掏出證件,心急如焚:“我是維京師上尉的勤務兵,陪長官來柏林探病。”
“你剛才在糾纏一位女士?”對方仔細檢查證件,又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番。
“不……那位小姐,和我認識。”
“你的長官是誰?”
“維京師第5裝甲團2營5連連長,菲利克斯·費舍爾上尉。”
蓋世太保将證件甩回去,冷冷警告:“最好别再有類似情況,我們可盯着呢,不要給自己和長官找麻煩。”
星光縮了縮脖子,快步朝街角追去。
轉過一處蒙着防塵網的建築廢墟,她終于在一家面包店前攔住了伊莎貝爾。
少女正站在積灰的櫥窗前,目光落在空蕩蕩的貨架上,那裡隻剩下幾粒發黴的面包屑。而寫着“勝利面包”的告示牌歪斜地挂在鐵栅欄上,在晨風中輕輕搖晃。
“伊莎貝爾小姐……”
她霍然轉身,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泛起警告的波紋:“聽着,漢斯,不要再找了。盧米拉是個神秘的家夥,她若是存心躲人,”小姑娘擡手指向街對面巡邏的蓋世太保,壓低的嗓音帶上幾分寒氣,“就連那些獵犬都嗅不到蹤迹。”
“可……”
星光還想說什麼,伊莎貝爾已經背緊書包快步離去。她望着那道消失在晨霧中的身影,聽見教堂方向傳來沉重的鐘聲,終是轉身離開,朝調度室走去。
車站大廳裡擠滿了焦躁不安的旅客,汗臭味與煤煙味在七月悶熱的擁擠中發酵。公告欄上『“最終勝利屬于德意志”』的标語搖搖欲墜,下方無數雙迷茫的眼睛仰望着那行狂熱的文字,像是在凝視一個褪色的夢。
星光随着人流艱難挪動,終于擠到标有“軍列咨詢”的窗口前,在一衆吵雜聲中高聲喊道:“明天開往波森并經停盧布林的專列,會準點發車嗎?”
嬰兒的啼哭蓋過了詢問的聲音,她不得不踮起腳尖重複一遍。
工作人員頭也不擡地甩出一張皺巴巴的時刻表,上面的“盧布林”被紅筆反複圈劃:“下午發車,延誤四小時,具體站台等廣播。”鋼戳重重砸在文件上,“下一位!”
話落,她被身後的人群擠了出去。
回到醫院時已近正午,星光徑直邁向三樓最裡間的特殊病房。昏迷了三個月的庫爾特,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她推門而入,罷身于溫暖之中。陽光投下細密的光影,覆在他的身上,恰似時間的停滞,與外界喧嚣隔絕。
305營剛從羅馬尼亞的訓練場撤下,就被緊急調往戰事吃緊的東線。前線的戰報就像精心包裝的腐爛蘋果,表面的光鮮掩蓋了内裡潰敗的真相。
阿爾伯特、施耐德、路德維希、埃裡希、奧托……那些曾與庫爾特在訓練場暢飲蜂蜜酒的戰友,此刻或許正蜷縮在東線泥濘的戰壕裡,與死亡為鄰。
“庫爾特……”星光走近幾分,細碎光影化作時光的碎屑,似要将年輕的裝甲兵中尉鎖困于永恒的晨昏線上。
她坐在床邊,手無意識撫過床沿,“我其實很早就想來看你了,隻是那個時候我被困在了科韋利戰場。”
金屬的寒意滲入骨髓,卻不及這副軀殼永凍般的死寂,“……我以為烏曼河錯位結束以後,一切都将恢複正常,可到底我們都成了高塔棋局裡的卒子,落入了【他們】無解的陽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