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特感受到這具身體的呼吸略微急促,“我并非理想主義者,”他眼神銳利,突然松開刀刃,任由鮮血滴落在旗袍前襟,綻開暗紅的花,“Ich verachte dich einfach(我隻是看不起你).”
“什麼意思?”
“差不多的意思。”
“呵呵,真有意思!你是第一個敢和我如此讨論科耶夫的支na女人。”刀尖轉向董夫人,他笑得猖狂,“今天心情好。所以,快逃吧臭老鼠們,你們的時間不多了。”
貓戲老鼠的遊戲,獵食者最享受的,永遠是獵物逃竄時扭曲的恐懼。
不遠處傳來引擎的轟鳴,一輛懸挂納粹旗幟的轎車緩緩駛來。施蒂爾普納格爾武官搖下車窗,副駕駛裡坐着羅森先生。
“鷹司君,您刀口下的幾位受德國使館保護。”他用随身攜帶的馬鞭敲着車門,“特别是被您弄傷的方燭照小姐,慕尼黑的馮·戈托爾普公爵特意關照過——”
鷹司毅收刀入鞘,扯出一個僞善的微笑:“方燭照小姐,在下鷹司毅。期待下次見面。”
【惡心。】
東方圖南生理心理雙排斥。
至于庫爾特,則神情冷漠地目送這支日軍小隊離開,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感謝上帝!”魏特琳長舒一口氣,“希望這群惡魔,不要再來了!”
威爾遜看向駕駛位裡的德國武官,德語磕磕絆絆:“感謝您出手相助,先生。”
“不必客氣,”施蒂爾普納格爾擺擺手,“是羅森要求我過來看一眼的。”
幾人目光調轉,副駕上的羅森探出身子:“方小姐,您的傷勢需要立即處理。”
“不礙事。”庫爾特低頭看了眼掌心翻卷的刀傷,殷紅的血已浸透半幅衣袖,又瞥向醫生懷中昏迷的董夫人,嗓音沙啞:“鷹司毅明日必會再來拿人。羅森先生,勞煩您帶董夫人一起走,此地不宜久留。”
“方小姐,您也被盯上了。”威爾遜提醒。
施蒂爾普納格爾一眼掃過去,不耐煩道:“行了,女士,都上車吧!我要把你們送去約翰·拉貝那裡。”
庫爾特沒有推辭,簡單包紮完手掌後将董夫人撫上車,跟着羅森他們離去。
·
汽車在坑窪的街道上颠簸前行,車内無人說話,氣氛凝固。庫爾特側頭望向窗外,目之所及破碎空蕩,整座城市如同被野獸啃噬過的殘骸。下關方向,天空依舊被濃煙遮蔽,灰暗得令人窒息。
“往右拐。”羅森開口,聲音緊繃,“前面路障太多。”
轎車轉彎,巷口冷不丁沖出個瘦小的身影。車輪擦着小家夥的衣角刹住,那孩子跌坐在路中央,懷裡緊抱着半截燒焦的木偶。
“又一個孤兒。”施蒂爾普納格爾歎氣,正要驅車繞行,卻見庫爾特已經拉開車門走了過去。
一大一小兩道視線在硝煙中猝然相遇,黑色的眸子星海浩瀚。
“星光!”
世界在這一刻靜止,命運就此交錯。
周圍的景象扭曲崩裂,無數記憶光球從裂縫中噴湧而出,在絕對虛空中織就一道光門。
“庫爾特!”
曠野中的黑暗無邊無際,沒有生,沒有死,沒有時間,也沒有邊界。相對而立的彼此,如此渺小,卻又如此耀眼。
“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星光還弄不清楚穿越的狀況,“我兩天前在難民區醒來,一直無所事事遊蕩着,所幸躲過了炮彈,也避開了日寇的屠殺。”
“我是昨天才蘇醒的,以‘方燭照’的身份。”庫爾特向她靠近,“星光,我看到了【‘庫爾特·馮·伯澤拉格爾’】的未來。因為不甘心,所以我來了。”
“什麼意思?”
“我……”
【“不必愧疚,親愛的,這是我的選擇。”】
西伯利亞雪原的槍響,成為永遠避不開的噩夢。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心上人死去的樣子——蒼穹、雪地,和她逐漸渙散的瞳孔裡倒映的極光。
靈魂在戰栗。
“星光……我不會再讓你經曆如此絕望的未來了。”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這是從靈魂深處擠出的嘶吼。
星光愣住了,她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卻無法理解其中的緣由:“等一下,發生了什麼事?”
他沉默着,張開雙臂——無形的存在穿透彼此,在永恒的虛無裡完成了一場沒有血肉的相擁。
黑暗泛起無聲的漣漪,失去溫度,失去觸感,靈魂的震顫卻讓每個瞬間燃燒。往昔的思念化作光絮流轉,未說出口的歉疚凝成琥珀色的星火——
存在的本身被點燃,如同永夜中不肯熄滅的紅燭。
“庫爾特……”
“我于未來讀到了你在冰原留下的絕筆。”庫爾特手臂收緊,似要将星光揉進靈魂深處。他哽咽,帶着失而複得的狂喜與後怕,“你羨慕着我,說期待我活出精彩,讓我不必愧疚,卻不知沒有你的未來、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比死亡更為痛苦!”
少女的靈魂微微發亮,“但是庫爾特,我現在就在這裡,不是嗎?”
“不,這不一樣!”星光想擡頭,卻被他用掌心牢牢按住後腦勺,“你知道嗎,庫爾特·馮·伯澤拉格爾的結局——帶着帝國毀滅後的絕望死于西伯利亞,一無所有,墜落地獄……這是屬于我的未來,你這個笨蛋!”
他抵着她的額頭,輕輕吻去她睫毛上的塵埃,“我害怕失去你,好怕,心空空蕩蕩的。”
姑娘被吓到了,怔怔地注視着眼前的男人。她見到過他憤怒的模樣、脆弱的模樣、哭泣的模樣,可從未見過如此深刻的絕望。
“我愛你,星光。”
庫爾特低頭吻下。
沒有唇齒相觸的真實感,但糾纏的靈魂卻比任何肉′體接觸都更滾燙。
刹那,腳下浮現出無數交錯的時空幻影:
西伯利亞的暴雪正在崩塌,凍土上的鐵十字勳章緩緩沉入冰河;南京城牆的炮火突然靜止,漫天飛舞的報紙殘片定格在火光中;而曆史長河裡逆流的硝煙,此刻正化作2024年的璀璨煙花,在盛世的夜空盡情綻放。
“我愛你。”
每個字都帶着灼燒靈魂的力度。
“我愛你,與你無關。”
“自命運将我們纏繞,從目光交彙的一刻,我的星辰便為你燃起不滅的烈焰。”
他的指尖擦過她的唇畔,帶着裝甲兵特有的粗粝觸感。
“此後山程水驿,往後年年歲歲,盼執子之手,赴朝晖夕霁 。”
Ich liebe dich.
我愛你。
玻璃破碎的脆響驟然傳來,現實的雪亮刺入黑暗。星光看見轎車仍停在巷口,施蒂爾普納格爾舉着懷表呆立在車旁,秒針詭異地定格在羅馬數字上。
“看來,時間到了。”庫爾特最後用力握緊她的手,“星光,曆史是屬于你的。”他們的身影開始透明,無數光鍊從交握的指間生長而出,在虛空中織就璀璨的星河,“而我——”
“不問将來。”
光點消散,未盡的話語湮滅在風中。
“……方小姐?”羅森看着突然抱起小男孩的庫爾特,“我們該離開了。”
星光擡頭,做了個鬼臉,俏皮地眨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