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陣無言,晚風輕輕吹動樹梢,帶落了一地飄零。秦湘想到了什麼似的,她從杜元霜懷裡爬起,摸了摸腰間系着的錦囊,“阿娘,我也有禮物給你,前幾日在市集看到了一支桃花簪,覺得很好看,想着阿娘帶上肯定更好看,于是我就買了,想來送給你。”
杜元霜有些驚訝,秦湘施了個決,從錦囊裡摸出那個小木盒子,在杜元霜面前打開,那支桃花簪就安安靜靜地擺在裡面,她仰頭,聲音嗡嗡地:“好不好看?阿娘你喜不喜歡?”
杜元霜看着面前的桃花簪,目光自秦湘臉上流過,摸了摸她的頭,笑容淺淺:“好看。”
“那我為阿娘簪上。”
“好。”
秦湘爬起身來,站在杜元霜的身後,她抖着手,将那支桃花簪簪入她的雲鬓之中,摸着手中的青絲,愣了好久,才揮手在兩人面前化了一面水鏡,“好了,阿娘你看看,可喜歡?”
杜元霜摸了摸發間的簪子,瞧了瞧水鏡,那簪子的樣式,怎樣都是她喜歡的。她轉身,又将秦湘從身後拉到了懷裡,手指親昵地刮過她的鼻子,“喜歡,隻要是阿湘送的,我都喜歡。”
後面母女倆斷斷續續地還聊了很多,但多半時候都是秦湘在說,杜元霜在聽。
杜元霜将頭阖在秦湘肩頭,秦湘怔了片刻,側過半邊頭,溫聲道:“阿娘是想睡覺了嗎?”
“嗯……”杜元霜輕輕地應了她。
“那今天我給來給阿娘講故事好不好?阿娘聽了故事就睡覺,但是明天早上要記得起床,然後明天晚上,我再接着給阿娘講故事……好不好……”
“好……”
“我給阿娘講一個小孩的故事吧,”秦湘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從前啊,有一個小孩子,她很幸福,有很愛她的爹娘,也有很寵她的師父和師兄,她呢,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了,所以就恃寵而驕,以為隻要她想,天下什麼都會是自己的,自己想要什麼都能得到。”
“直到有一天,她離開了父母的庇護,出了家門,去了外面,才發現外面和自己想象的一點兒都不一樣,在外面,沒有人會讓着她,也沒有人會慣着她,所以,沒了爹娘,她在外面就闖禍了。她本來也想幹好事,但是她卻沒有這個能力去做好那件好事,還自大的以為自己可以做好,最後,不僅自己受傷了,還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說到此處,秦湘聲音漸弱,她愣愣地盯着前方,許久無話。
伏在秦湘肩頭的杜元霜慢慢地擁緊了她,她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了,抑制毒素的丹藥已經過效,她嗓音輕輕地,呼吸也越來越滞緩,連說幾句話都開始變得很費勁。
但她還是笑着,用蒼白的臉頰去蹭秦湘的脖頸:“傻阿湘,你傻不傻?阿娘不會離開你的……隻要阿湘想,阿娘會一直……一直在……”
秦湘沒有動,怕打斷杜元霜的講話,于是她便咬着嘴唇,将那些細碎的嗚咽壓抑在喉間,無聲地哭泣着。
最後,烏雲散去見月光,杜元霜擡起眼眸,銀輝傾瀉滿地,她瞧見了懷中細細顫抖着的秦湘,她輕輕拍了拍她的雙手,“阿湘,别怕。”
話音落,她也緩緩阖上眼簾,嘴角還帶着微笑。
一滴溫熱的淚珠自杜元霜臉頰滑落,落在了秦湘的手背上。秦湘被燙地心髒發惶,呼吸一滞,感觀在夜裡被無限放大,一陣陰寒的夜風襲過之後,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周遭寂靜,令人毛骨悚然的極緻安靜---死寂。
秦湘靜靜地窩在杜元霜的懷裡,一動不動,直到那個懷抱的餘溫一點一點散去,一點一點凝成了冰,她才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合上眼簾,滿眼的淚水奪眶而出。
“阿娘……”
不寒而栗,渾身劇烈地顫抖着,此時,秦湘終于意識到,在這個世上,她再也沒有阿娘了。
杜元霜身死後,秦叙将她葬在北峰他們一起種下的第一顆桃花樹下,又以半生修為布下了這籠罩着整個北峰的結界,結界與之相連,除非與秦叙秦湘同往,不然,擅闖結界者,便會遭到其反噬,輕則靈力毀損,重則命喪黃泉。
最初失去娘親的那段日子,秦湘日日夜夜将自己關在北峰内,渾渾噩噩。起先,她每天都會将北峰小院打掃得幹幹淨淨,然後坐在門檻上,望着桃花樹,将每天所做的事情事無巨細地講給阿娘聽。後來,她眼眶裡含淚,每天倚靠在桃花樹下,仿佛那個身影還在她身邊,她伸手去拉,身影破碎,她跌坐在地上,嘴裡不住喃喃:“阿娘,别走。”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那年秋日,那天,是秦湘的生辰,騰嶽之巅的衆人借此機會為她籌備了晚宴,想讓她轉移一下注意力,看着衆人臉上的擔憂,秦湘也不好推脫,于是便換了身衣裳,讓自己看起來不像一副行屍走肉,赴了晚宴。
晚宴進行過半,忽有一珠寶玉石商人攜着一桃花紋紫檀木錦盒而來。
清心殿中,秦湘如遭雷擊,她倏地起身,整個人都發着抖,雙目通紅地望着面前的人,“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那人立于清心殿大殿中央,雙手捧着盒子遞出,微低着頭,聲音平和:“今日乃秦小姐芳辰,在下受人所托,特來此為秦小姐奉上賀禮。”
“受人?所托?受何人所托?可是杜元霜?”
是她嗎?是她的阿娘嗎?
秦湘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都已經到了嗓子眼,她顫抖着手,接過那個盒子。盒子裡,一枚細膩溫潤的羊脂白玉雲紋平安鎖靜靜地躺在裡面,而一旁,還有一張桃花箋。
簪花小楷,一撇一捺,都是那熟悉的清秀字體,上面寫着---
願阿湘,歲歲無虞,長安常樂。
所有的感情終是在這一刻決堤,秦湘再也受不住了,她跌坐在清心殿大殿内,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後來,所有人都走了,秦湘也哭累了,她緊緊地将盒子抱在懷裡,眼神空洞。清心殿的大門被人推開,沈清桐提着個小食盒,步履輕緩地走到她身邊,席地而坐。
“清桐姐姐……”
“聽楚闵說你在這裡,晚宴上也沒吃多少,所以我來陪陪你,”沈清桐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幫她擦了擦未幹的淚痕,“怎麼哭成這樣?掌門會心疼的,我們也會心疼的。”
秦湘耷拉着腦袋,無人安慰還好,但當沈清桐同樣溫柔的嗓音傳入耳膜之時,秦湘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忍不住地往外洶湧,她撲進沈清桐的懷裡,抱住她的腰,失聲痛哭起來。
這種心情沈清桐最能理解,她什麼也沒問,清心殿裡靜悄悄地,除了秦湘細碎的哭聲和沈清桐輕輕拍着她背脊的聲音。良久,沈清桐摸着秦湘的頭發,垂落的眼簾底下盡是溫柔,她輕輕開口,語音輕柔,如似舊人,她道:“阿湘,别哭。”
秦湘身形一頓,她抽噎着,擡起頭,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清桐姐姐,不是阿娘。
她伸手抹抹眼睛,抽噎聲斷斷續續的,聲音也嗡嗡的:“清桐姐姐,我……我沒有阿娘了。”
大概是被秦湘的心緒帶動,沈清桐的意識回籠,也想到了那年斷壁殘垣下她的阿爹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