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地講,每個人都在時時刻刻地成長,多變的想法是最難以琢磨透的課題之一。更别說,面對的是幾乎四五年沒有見過面的初中同學。
楊楓野覺得她自己隻是在陳述事實,甚至沒有追究向葵的過錯,對方卻露出一副遭受到極大冒犯,簡直是奇恥大辱的模樣。
楊楓野感到莫名其妙。
好吧,一開始的“冒牌貨”确實是存心找茬。但是後來她如此誠懇地闡明帶走李思琦的原因,證明自己比起從前的确有了資格,反而令向葵更加生氣了。
揣摩人心,還真是任重道遠啊。
“你不是李思琦的畸變生物,所以你不可能侵蝕她的神志。”楊楓野抛開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分析道,“要麼你複制了她的軀殼,要麼她被你藏起來了。”
向葵沒有說話。
楊楓野沉思。
能夠容納意識的唯有兩個殼子。李思琦的軀體和大紅蜘蛛。
如果,李思琦的軀體早就已經被向葵占領——
“向葵。”
楊楓野的聲音透着徹骨的寒冷,宛如此刻的風雪:“李思琦到底在哪?”
陰森的影子從向葵腳底彌漫,濃稠的夜色鋪開,如水沁墨般不可逆轉地漫出。
向葵揚起楊楓野再熟悉不過的臉蛋,冒用着她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幾乎是一比一地複制李思琦的語調,似哭似笑地反問:“你猜?”
“你敢一個人來找我。難道沒想過最壞的打算嗎?”
楊楓野下意識蹙起了眉。
她還是太信賴防恐部,相信他們不會真的讓人出事。
“如你所見,我已經成為了怪物。”李思琦的墨紅襯衫套在向葵身上,稍長一點的袖口遮住她的半隻手,隻露出較長的三根手指,交疊放在胸前,類似一個祈禱的姿勢。
“但,迷途者同樣擁有道路,神指引我們前行。”
神神叨叨的語氣很難不令人想到許汀。
“多嘴一句。你們的神是梅瑟?”楊楓野忍不住問。
那名字被叫出的一刹,所有劇烈壓抑的情感如潮水褪去,過去被焚燒,留下的灰燼組成一個無悲無喜的人。
無悲無喜的人說:“那是她于世間行走的名諱。”
“她恩賜我們出沒日光之下。”
“她承諾我們必将返回。”
“她借我們力量。”
“我也可以借你一張會說人話的嘴巴。”楊楓野平靜道。
向葵:……
楊楓野一直不太喜歡謎語人。
反正,他們最後解決一切的辦法不是殺人,就是洗腦,精神控制。
向葵陰沉沉地看着她。
她的腳下,淤泥的影子彙聚在一起。不斷吐出的黑泡泡裡,有時是骷髅飛蛾的頭骨,有時是銀杏膨脹的白果,像魔女熬的奇怪藥湯,翻滾着令人不适的氣味。
張牙舞爪的怪物從影子中好奇地向半空中伸出試探的一步,便迎上了冰冷的雪花。
無論是特征值,還是所蘊含的怪物數量,全是沒有見過的規模。
手腕傳來一陣輕微的振動,似乎負擔不了如此濃厚的氣息,幾乎快要過載。
楊楓野幹脆利落地取下了它。
她知道,這是她迄今為止的十幾年人生裡,最危險的險境。
——但,并不是沒有解法。
正如公上慕說,這世上有太多體質奇奇怪怪的人。
她也算其中一個。
花壇凋零的向日葵,送來糜爛的花香。楊楓野閉上眼。回憶起許久前的一幕。
清風,向日葵的山坡,久違的假期。
曾經嬉鬧過的星夜。她看見她拉着向葵的手,兩個幼稚鬼互相攀比誰跑得更快。
楊楓野要比她擅長運動得多,幾下就追上打算藏進某個花叢後的向葵,伸手向她的脖頸。向葵被她撓得癢癢,扭頭直笑。
随後一切突兀的安靜。
風也小了很多,在向葵困惑地看向停止一切動作的楊楓野時,楊楓野隻是沉沉地望向夜色某處,仿佛那裡還藏着第三道影子。
向葵不明所以地看過去,花圃簇擁之間,是一雙隐藏其間的眼睛。
這是很多年前,她們的友誼出現第一道裂縫的夜晚,楊楓野清楚地記得。目睹了同樣的怪異之後,楊楓野和向葵同時開口,卻是不同的反應。
“你也看到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向葵猛地推開了她:“我不舒服,先回家吧。”
楊楓野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變得驚慌,像遇到天敵的小鳥,急匆匆地往下走。
那時她還沒學會察言觀色,直白道:“它在跟着你。”
亦步亦趨,像向葵的影子,避開了光芒照射的所有道路,似乎隻能遊走在黑夜裡。
“你吵死了!”
向葵捂住耳朵,跑得沒了影子。
那怪物隐藏着身形,隻露出一雙眼睛委委屈屈地跟楊楓野對視。
楊楓野聳聳肩,表示她也沒辦法。她和這怪物沒有什麼話好說,但從它的眼神裡,莫名讀懂了它的意思。
“行吧……你可以在我的影子裡歇一會。”
從那以後,她也習慣了偶爾影子會變得沉重這一事實。
後來,這位第一個住在她影子裡的客人沒有交過房租便死在了日光之下。
這也是楊楓野意識到TAT操縱手電筒的光能夠解決畸變生物的原因。
那以後,向葵便像躲瘟神一樣躲着她。
初中的課業雖然不算多,但時間長了,楊楓野有些不耐煩:“你什麼時候走?總不可能一直賴着我啊。”
腳底的影子不說話,楊楓野懷疑這東西會有神志是她的誤判。
與變得沉重的影子相比,那些閑言碎語輕飄飄得如同吹飛的羽毛。
“聽說了嗎?隔壁班有個奇怪的女生,被深淵的海妖纏上了。”
“簽訂了惡魔的契約,勒令她必得每周獻祭一個同齡人的身體,才不會灼烤她的靈魂。”
“好恐怖啊!我上次也看見那個怪人,她就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地說話!”
“我總覺得她長得陰森森的,像每天必須喝點人血才能正常生活。”
“咦——你别說了!”
楊楓野面無表情經過走廊,玻璃窗倒映她白皙精緻的側臉。她身形偏瘦,校服套在她身上大了半碼,
議論紛紛的學生們倏然失聲。
大概因為白熾燈的原因,楊楓野看上去蒼白得有些透明。居住在月亮上的少女,逢魔之時便會消散。
基因的本能警示人類的大腦,越是美麗的事物,周圍越是萦繞着危險的因子。而少年少女們愛看的魔幻小說裡,罪孽的惡龍才會守護漂亮的寶藏。
捕風捉影的語句,逐漸成為論罪的陳詞。
某種意義上說,也不算錯怪。
-
早間。
“為什麼不考慮楊楓野沒有覺醒異能的可能性?”
翁焦念着下屬私信他的疑問。
他揉了揉眉心,難得有空,好心給她答疑解惑。
“第一,從共生所信奉的數據論來說,沒有覺醒異能的普通人,長期呆在B級及以上的區域内,保持特征值在50以下,最長記錄的僅有8小時。而目前為止,楊楓野的恐懼值一直在跌,雖然到現在下降的速度不斷趨于0。”
“第二,從防恐部總結多年的實踐經驗來說,除了患者本身,和異能者,沒有誰能看見畸變生物。普通人看,最多是一道影子。”
“現在,林間溪,你說說看,如果她沒有覺醒異能,怎麼能在今早,就殺死李思琦的雌蛛?”
翁焦指示林間溪拟好一份招募書,繼續道:“這個特征值,異能很有可能不一般。必須把她招攬進防恐部,絕對不要被共生所那幫人搶走。”
“我先走一步,你等我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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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楓野沒有異能。她能做的隻有賭一把。
真是吃力不讨好,好虧的一筆。
雖然嘴上怎麼放着狠話,還是沒有絕對把握的。
瘋狂的影子鋪天蓋地,顯然沒有此前碰見的好說話。看來畸變生物與畸變生物之間,跟生态圈内所有生物一樣具有迥異的個性。
雖然任何事物都具有弱點,但在沒找出脆弱的突破之前,一切技巧都比不過絕對的力量。
于是,楊楓野一個大踏步轉身,選擇威脅食物鍊的底端。
她掏出打火機,陰恻恻道:“我臨死之前一定會放火燒山。”
安靜如雞的論文之海:“……”
這人怪會持強淩弱的。
它盡職盡責地攔住遠處張牙舞爪的影子,把楊楓野包裹進保護圈裡。
得以喘息的片刻,楊楓野單膝撐地,咬牙将手環快速拆卸——
然而屏幕實在頑固得出奇。不知道許汀之前使了多大的力氣才将它摔碎。楊楓野找到柏油路的路階,找到合适的角度,用力一砸!
手環側身應聲裂開一道縫,外殼變得好剝,楊楓野先前瞥過一眼許汀摔壞的手環,知道從哪下手能完整地不破壞内部結構。
她小心翼翼取出玻璃罐裝着的澄清液體,又把剩餘零件揣進兜裡。既然這麼點液體都價值三十萬,那其它的部分不曉得能不能賣個好價錢。
聽闫畢說,向血管裡注射這東西,能有效阻止意識被侵蝕。
做完這些準備,耳畔傳來巨大的破風聲。楊楓野就地一滾,随手抓起地上的幾張紙糊過去。
尖利的灰色指甲穿透薄紙十分容易,幾乎沒什麼阻攔的時間就直逼楊楓野眼前——
下一刻,螺旋形環的蛛絲猛地裹住灰指甲,往外一扯!
楊楓野錯愕地注視這瞬息的變故。
眨眼間,鋪天蓋地的怪物們仿佛見到了天敵,慌不擇路地竄進來路。
一旁,向葵似乎也并未料到這局面。她仍保持着勝利者的姿态,沒有反應過來。
蠱蟲。
楊楓野瞬間明白它們東躲西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