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
她當然知道。
與楊楓野一樣,李思琦是南方山裡長大的孩子。第一次見到下雪的時候,她都相當高興地喊了全宿舍的人下去玩。
這裡距離海邊還有一段距離,要去看海的話,需要穿過一個鋒利的礁石山洞。
此刻日光溫和,雲霧升騰,即使是白鷗飛過也看不清羽毛的輪廓。
楊楓野繼續往李思琦那邊走去。李思琦像是要繼續跟她玩你追我逃的遊戲。楊楓野上前一步,李思琦便也往山洞那邊輕快地跳遠了一點。
雖然已經上了一年多的學,她們宿舍好像從來還沒有去過海邊。其實大海離學校也不算太遠,坐半個多小時的車就能來到港口。她們在這裡生活了一年多卻從來沒有欣賞過。
海鷗死掉過。天空被烏雲染黑。
楊楓野其實意識到自己現在有點不對勁,然而也潛意識地認為李思琦不會傷害到自己。
更何況,現在她們居然來到海邊了。
李思琦的影子逐漸看不見了。楊楓野開始奔跑。
她們快樂地奔跑在天空下,兩個人影逐漸變小。
難以說明的幸福感幾乎讓楊楓野感到一陣眩暈。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楊楓野眨眨眼,發現自己回到了咖啡館。玻璃安靜地反射日光,形狀像一把開鋒的刀。
手邊是仍然是喝到一半的拿鐵。
楊楓野坐在原地,越過對面的畫家,看向窗外。
沒有監控的飛行器,也沒有攝像頭,甚至近地軌道也沒有衛星。鲸魚的叫聲越發明顯。
還沒有回到現實裡。
楊楓野鎮定地淺嘗了一口拿鐵。
店員為畫家端上他點的咖啡,雙手抱着盤子,微笑詢問楊楓野:“請問您對這個故事的結局感到滿意嗎?”
楊楓野冷淡看他。
店員恍若不覺:“恭喜您獲得虛假的幸福。接下來請走進真實的末日吧。”
這時,畫家做出與之前一模一樣的姿勢,他說出一模一樣的話:“诶?你看海邊,好像有個正在偷偷看你的女生?”
楊楓野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熟悉的人影。
李思琦。
楊楓野起身,離開咖啡館。
沿着李思琦走過的路途,腦海裡模糊不清的畫面漸次清晰。
當她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離開了起點有一陣。先闖進來的是記憶的中段。
一片向日葵盛開的山坡。藏匿在她影子裡的,一個懦弱的女生。
楊楓野踩到沙灘上。柔軟的觸感。
氣排球會更軟一些。從高空墜落。
楊楓野停下了腳步。
岐阜島。
她回憶起。
岐阜島的法門公館。一個人造公墓。
陽光下出現的影子逐漸攀附她的腳邊。
是這些與光逆向生長的怪物們喚起了她的記憶。
楊楓野繼續前進。
“你和向葵的老師,難道是同一個嗎?”
楊楓野的聲音沒有多大,但她相信李思琦聽得到。
-
岐阜島。
終端控制中心。
“海域深1340米處出現巨大黑影。重複,海域深1340米處出現巨大黑影。”
黃燈警報閃耀在控制中心。與刺耳的機械音相比的,是死寂的房間。
擁有控制中心權限的人不多。闫畢還懶懶散散地坐在轉移上,腳尖點着地面。
這種地闆用了某種特殊的金屬材質,十分光滑。
與他的悠閑自在相反,隔了三張長桌,宗涼和路施尤合力擒住一個趴在桌上的人。
終端的執政官。
面容和善,性格溫吞,即使是這樣不文雅的姿勢,也任人擺布。
“下午好。長官。”闫畢慢條斯理地說,“沒想到能在這裡碰見你。”
“願賭服輸。”
三區執政官面對任何情況,情緒都很穩定。
“岐阜島永遠不會成為黑體。”闫畢說,“可惜的是,長官好像意識不到這一點。”
以黑體為誘餌,高台測試闫畢對公館病人的吸引力調虎離山。
在這之前,防恐部便有幾個重點懷疑對象。
再結合氣象局的資料,雙方其實都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
“你們怎麼進來的?我隻是有點好奇。現在不應該在高台測試?”
疑問說到一半,三區執政官驟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閉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對。你們不是防恐部的人。”
“那個探望的大學生呢?你們這樣不管他的死活?”
路施尤氣音笑了一下。
笑聲短促,很像是在嘲諷。
法門公館。三區。
無人機的探射燈因為設定的軌迹産生死角。
死角的陰影裡,傳來一聲悶響。
幹脆利落的背摔。
劉攀宇拍拍手,從地上撿起對方摔落的槍支,檢查了一下子彈,對準。
即使被用力摔變形,這東西的神情依舊不改,套的是别人的皮囊。
畸變生物。
這隻畸變生物癱倒在角落,它并不清楚四肢該怎麼用,但它顯然知道該如何利用面部表情惡心人。
劉攀宇嫌惡地抵住對方的脖頸,讓它轉過頭去。
“周鴻已經死了。”
劉攀宇語氣平靜,死角的陰影将那怪物切割到一半:“你算個什麼東西。”
砰。
終端控制中心。
“……我知道了。”三區執政官歎了一口氣,“沒想到你們還能找到這種特征值的異能者。”
戰勝恐懼的人不會很多。畢竟畸變生物源于最深處的恐懼。
而在這個過程中,是人都會或多或少地遭受心理攻擊。在抵禦中,往往都會以損失部分的代價硬抗過去。
簡單來說,或多或少,都是一群瘋子。
但是那個進入岐阜島的大學生,特征值的波動均在八十以下。
異能者的特征值檢測方式與普通人不同,基準要高幾十個點。
“早知道是這種特征值的異能者……”三區執政官的發言無所顧忌了起來,“我用什麼手段都會把他帶走。”
宗涼和路施尤對視一眼。
兩人皆是想起了另一個人。面容變得嚴肅起來。
共形教團對低特征值的異能者的渴望,要超出他們之前的預想。
“你為什麼要加入共形教團?”宗涼問。
他的力道加大,執政官發出一聲因為痛苦的氣音。
“我們……嘶,你們已經行走在必将前往死亡的道路上。”執政官低聲說,“我們隻是在試圖遠離這個結果。我們為共同的未來服務。你們的敵人不是我們。”
路施尤:“這話已經從别人口中聽過了。換點别的。”
執政官:“再問也會是一樣的結果。”
路施尤:“執政官,你好歹也是防恐部的執政官。這種迷惑人心的東西怎麼會信的?”
執政官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了。
氣氛似乎凝滞,這時候闫畢站了起來。
“好吧,那我換個問題。”闫畢緩慢地走了過來,他低垂着眼睛,某種奇異的色豔浸染瞳孔,然後他說,“你為什麼要讓‘老師’上島?又為什麼隻是讓‘老師’帶走了一個人?”
闫畢提到“老師”這個詞的時候,執政官的呼吸聲猝然停了一會,随後,他才低語道:“……老師?”
“老師來了嗎?”
路施尤和宗涼對視一眼。
不對勁。
本以為抓到内鬼已經算是完成任務,結果,反而更加令人感到擔憂。
共形教團擄走李思琦的這個行動裡……竟然沒有利用防恐部的内應?
在他們得到的資料中,教團成員口中的“老師”,并不擅長信息攻擊。
執政官恢複了淡然:“但我沒有看見過老師。”
闫畢審視片刻:“他沒有說謊。”
“岐阜島确實失蹤了一位病人,我也已經将所有的線索上報給了防恐部——原來你們是為這個而來的。”執政官回憶了一下,那個無關輕重的小人物,“名字應該是……李思琦?”
闫畢面容冷肅。
-
這條追逐李思琦的路,每走一步,就會有不同的記憶湧現。
已經看完了迄今為止十幾年來的所有記憶,但距離李思琦所在的山洞仍然有一段距離。
“為什麼你們的老師,似乎對我很感興趣。”
楊楓野問。
“她不會是我的老師。”李思琦回應說,“她把我從紊亂的套子拉了出來,說隻是暫時照看我一會。”
“野子,你知道嗎,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
短短的幾天,李思琦已經像是變了一個人。
但是依然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
“你對我說這些。”楊楓野很幹脆地打斷她,“是經過他們允許的嗎?”
“不愧是你!”李思琦笑起來,“這是悄悄話時間哦。别人聽不到的。”
楊楓野打量了這處空間。
“……原來你沒有走。你這麼相信,隻要你放出自己失蹤的消息,我就一定會來找你。”
但能夠獨自開辟這個空間,李思琦本身也應該脫離了正常人的邊界。
她說,老師将她從套子裡解救了出來……這就是病變之後的下場嗎?共形教團都是收容這些病變的恐懼症患者?而防恐部則是讓他們聚集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上。
但楊楓野并不喜歡共形教團的行事風格。她不希望李思琦進去。
“我隻是覺得。我得到的消息,一定也要告訴你。”李思琦站在礁石前,海風吹拂她的長發,“老師告訴了我向葵的事情……也有你的。”
那個夜晚,病重的時候,血液如同失去神智的樹枝,瘋狂在李思琦的體内生長着,這種由内而外的痛苦幾乎要貫穿李思琦的神智。在她因為疼痛要昏厥過去的時候,老師出現了。
老師輕撫她的長發,撫慰了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