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洇晝在這個城市住了十五年,又經常跟着白教授出門訪友,自然是每個角落都去過。即便如此,他還是很樂意陪白途到處亂逛。
白途早早規劃好了地點和路線,又是一大篇備忘錄,但南方人節日吃飯早,下午四點鐘就差不多吃晚飯,隻能選擇其中一個地點縮短時間。
坐上跨海列車,白途扒着玻璃窗幽幽道:“吾要玩上整個假期不回家,就算是爺爺也抓不住吾,不把玉響山翻個底朝天吾就……”
蘇洇晝給白教授回完信息,擡手扯好他擠得皺巴巴的短褲:“坐好,收腿,别踹到人。”
“哦。”
白途乖乖坐好,探個腦袋來看他的手機。
“為什麼要說下午回!吾要玩到最後一天!”
“大人會擔心。”
“蘇卿是萬能的啊!”
“不是。”
“就是!”
“不想爺爺奶奶?”
“想是想,但吾能忍啊。”
“有時間見面的時候可以不用忍。”
“蘇卿耍賴皮!”
蘇洇晝不再嘗試說服他,到點把人拎回去就好了。
時逢旅遊旺季節假日,列車上人滿為患,白途一開始還能正常坐着吵,随着人潮湧動,座位上人與人之間的空隙越來越小,擠坐的人越來越多,白途半個身子都坐到了他身上。
前面站着一對高中生年紀的情侶,紅着臉滿臉正氣地看着對面窗外的景色,垂着的手一點一點貼到了一起。
蘇洇晝看這兩隻汗濕的手,想到高中時期替怕鬼的學生會同學抓小情侶,夜晚的小樹林,每棵樹下都藏着兩個人,手電一照過去,就是一場浪漫逃亡電影的開始。
突然,兩隻冰涼的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蘇卿不準看,也不準臆想,這是害人的東西,會長針眼的。”
蘇洇晝知道這小子又在見縫插針,輕笑幾聲道:“好。我不看。”
“不行,蘇卿會耍賴。”白途捂得更嚴實了,“蘇卿發誓。”
蘇洇晝不說話。
白途等了一會兒,催促道:“蘇卿,快點。”
蘇洇晝依然沉默。
白途低聲喊:“蘇卿!”
“嗯?”蘇洇晝假模假樣地打了個呵欠,“不好意思,剛剛睡着了。”
白途氣急敗壞大喊:“蘇洇晝!”
蘇洇晝拉下眼前的手,看到面前的高中生情侶被喊聲吸引回頭,白途立即擺出戒備狀态,小狗護食似的,兇巴巴地朝兩人龇牙,把小情侶瞪得滿臉莫名其妙,沒忍住笑了出來。
“哈哈……”
蘇洇晝左手捂臉,右手拉着白途,毫無顧忌地笑出聲。
那兩人一臉看神經病的樣子躲遠了,身邊擠過來的人也默默往另一邊擠。
被當成景區猴子圍觀的感覺也沒有那麼糟。因為隻有他們知道為什麼而笑。
白途把周邊的人全兇回去後,回過頭來看他,隻是呆呆傻傻的,安安靜靜地看着他,一直到列車到站下車之後都沒開口。
蘇洇晝邊走邊低頭看一身小學生出遊服裝的白途,問:“生氣了?”
“沒有。”
“不開心寫臉上了。”
“沒有生氣,就是不開心。”白途抱胸仰頭,眉眼都是得意,完全沒有半點不開心的樣子,蠻橫道,“除非蘇卿發誓,不然吾就一直擺這張臭臉。”
蘇洇晝租的車已經送到停車場,司機把車鑰匙送了過來。
“謝謝。”
他徑自坐進車裡,降下窗沉默地看着準備發作的白途。
“蘇卿是蠢蛋!”
白途大罵一句,猛地拉開後門。
“坐前面。”
“哼哼哼嘁嘁哼嘁!”
白途哼哼唧唧地鑽進後座,用力甩上門,然後脫下書包扔進他懷裡,扯他的衣服借力從中間鑽過來,小腿蹭着他的胳膊,慢慢吞吞在副駕坐好,一把搶過書包。
蘇洇晝仍然一言不發盯着他。
白途被盯得眼睛心虛地眨個不停:“幹嘛?”
“安全帶。”
“哦。”
“不擺臭臉了?”
“吾現在開心了。”
白途把臉湊過來,對他龇牙咧嘴,像隻可愛小狗。
蘇洇晝捏捏他的臉頰肉:“好。”
“蘇卿……”
不知道又戳中了哪根筋,白途眼睛倏地放亮,滿眼期待仰視他,黏黏糊糊地喊了聲,然後低下頭,把腦袋湊到手邊,細聲撒嬌:“蘇卿摸頭。”
更像小狗了。
蘇洇晝揉揉頭發,順手給他抓了個發型。
白途傻樂道:“蘇卿是世界上最會哄人的老男人。”
蘇洇晝覺得這小子對自己的濾鏡越來越重了,決定輕輕打碎一下他的幻想:“下車前把自己掉的頭發撿幹淨。這是别人的車。”
白途氣憤地用腦門撞他:“吾才不掉毛!”
蘇洇晝把他的腦袋戳回去:“坐好,開車了。”
白途安分了一段路,耐不住多動症發作,一會兒湊過來掏東西,一會兒趴窗怪叫,這會兒又盯着他上下看,摸出手機怼到臉上拍照。
“蘇卿好帥嘿嘿,開車的蘇卿更帥。”
“嗯。謝謝?”
“不客氣!蘇卿為什麼不換這輛車呀?比蘇卿自己那輛大白更配蘇卿。”
“工作性質,不能開太招搖的車。”
“哪裡招搖了?這麼死氣沉沉的黑色就隻有蘇卿能駕馭。”
“價格招搖。”
“多少?”
“九百萬。”
“哦……”白途坐了回去,“好貴。”
蘇洇晝忍俊不禁:“白教授那輛古董車更貴。”
白途眼前一亮:“那吾去問爺爺要鑰匙給蘇卿開!等以後吾有錢了,就買一台這麼帥的車給蘇卿開,吾和蘇卿的兜風專用車!”
這個缺心眼,把他說得跟贅婿一樣。
蘇洇晝叩他的腦門:“不用。坐好。”
“遵命!”
玉響山腳下是一個環山小鎮,因為網絡發展成了著名的旅遊景點,旅遊旺季大街小巷人擠人。
開貴車堵車的唯一好處就是,别的車見了會躲得遠遠的。以至于停車停得格外順利。
他們先去了廟裡,神仙文化占玉鈴市文化很大一部分,當地人路過了都要進去拜一拜,再許個願,喝上最地道的鐵觀音茶。
這是刻在骨子裡的傳統,就算是無神論者也會這麼做。
喝完茶休息一會兒,白途迅速恢複體力,拽着他就跑:“蘇卿别休息了,我們快出發!”
蘇洇晝被拉着不好撐傘,就沿路買了草帽給白途戴上。
他無所謂,但白途很容易被曬傷,一曬太陽臉紅彤彤的,恢複要做很久的皮膚修複,他有時間和耐心,就怕這個大咧咧的臭小孩不耐煩。
在蘇洇晝眼裡,白途本身就矮矮小小的,臉蛋也小巧稚嫩,經常穿小學生正太套裝,顯得年紀更小,現在背上書包戴草帽後,像幼兒園組織春遊亂跑的小孩子。
白途纖細的胳膊拉着他的手腕,走在前面又蹦又跑,裹着白襪球鞋的兩隻腳腕也一折就斷的樣子,小腿幾乎看不到肌肉,卻蹦得很起勁。
時不時回頭對他傻樂,大喊大叫。
“蘇卿看!”
一間破舊的老屋後,大片金燦燦的向日葵花海映入眼簾。
“那邊是海!”
他們穿進金色海洋,向西一路奔跑,穿出環繞花海的荊棘叢,來到綠茵茵的山崖上,鹹濕的海風撲面而來,草地開滿了小野花,姹紫嫣紅像莫奈的畫。
白途興高采烈地晃他的手,邊往三角形的山崖上走。
這裡是半山腰,高度已經有四層樓高,底下是嶙峋的石堆和奔湧的海浪,景區範圍之外無人踏足的山崖,自然不會有任何保護措施。
所謂真正的美景總伴随着危險,要是發生崩塌掉下去絕對沒有生還的可能。
“小心。”蘇洇晝拽住不看路的白途。
“好!”
白途突然往前一倒,撲進柔軟的草地一動不動。
蘇洇晝吓一跳,以為這是中暑了,蹲下來摘他的草帽:“白途?”
白途又突然翻了個身,頭發上挂着幾片花瓣,嬉皮笑臉道:“蘇卿也躺下來吧?這裡的草很茂密,比床墊還舒服,還有好聞的小花,涼涼的海風,吾經常在這裡睡午覺。”
“自己來?”
“嗯!”
“和爺爺奶奶說了?”
“不說。這是吾的秘密基地!”
蘇洇晝心說這小子真是命大,這麼冒失一個人,自己到這麼危險的地方睡覺。
正想唠叨幾句,白途忽然向他伸出兩條手臂,撒嬌道:“蘇卿陪吾躺一下嘛,吾知道你要說什麼,别擔心,這是吾最後一次來了。”
“嗯?”
蘇洇晝坐下來,用自己的陰影給他遮陽。
白途兩手拍拍他的臉頰,笑道:“有人發現吾的秘密基地,下個月這裡就要被封上了,不過吾一點也不傷心。”
“這裡很危險。”
“吾明白哦,因為吾是最偉大黑暗之王,這點高度對吾來說一點也不危險,但對于普通人類來說是緻命的,吾會保護蘇卿,所以一點也不擔心蘇卿掉下去。”
白途這句話不像玩笑,他真的認為他不是凡人之軀。
蘇洇晝第一次産生了奇異的恐懼感,就是白途對世界的認知有障礙,他有可能某天誤認為自己不會死而從高處墜落了。
他神情嚴肅地俯視白途,語重心長道:“你現在用的是人類的身體,人類會受傷的事情你也會,别仗着自己特殊就不在意。”
“吾知道啦,蘇卿别生氣。”白途乖乖點頭,把書包扔到一邊,“陪吾小憩吧,片刻後就下山。”
蘇洇晝看了他一會兒,無奈撐開傘,挨着他躺下來。
相比人工調制的草木香水,大自然的青草混進了泥土和花粉,味道層次更豐富,更有記憶點,海風送來的鹹味吹散了它的苦澀,聞起來更清新。
如果不是這裡危險,太陽刺眼,他很願意在這裡躺上一整天。
“蘇卿,吾要是入眠了,你要背吾下山哦。”
蘇洇晝給了白途一個腦瓜崩。
“要睡覺就别出門。”
“诶喲……好疼喲。”白途黏過來抱住他的胳膊,埋下臉又開始傻樂,“蘇卿嘿嘿,吾真的要睡了哦……蘇卿要對吾負責,不準跑掉喲。”
蘇洇晝無言注視白途。
不過半分鐘,上臂感覺到均勻撲灑的濕熱呼吸,捏着小臂肌肉的手指松懈,告訴他這個沒有半點危機意識的死小子真的睡着了。
他們出發時間本來就晚,路上又堵車,真睡下去一醒就得趕車回家。
那也沒關系。從一開始,毫無準備的出遊、毫無邏輯的行為、毫無預兆的結束,以及對他毫無辦法。白途從來都是無法預測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