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移,蘇洇晝把傘往西偏,看着仿佛近在眼前的天空——蔚藍的畫布、柔軟的淡積雲、被遊客喂得圓滾滾的海鷗。
身下是暖洋洋的草地,風絲綢般裹着臉龐,吹透衣料,耳邊是澎湃的海浪聲和湧動的葉片沙沙聲。
惬意得讓人犯困的天氣。
蘇洇晝閉上眼享受片刻甯靜,身邊的人又不安分了。
白途雙眼緊閉,嘴裡叽裡咕噜說着聽不懂的話,半邊身體蹭到了他身上,壓着胳膊,臉蛋埋進頸側,腿也橫過來亂擺,和平時睡覺一樣霸道。
但今天的受害者從被子變成了蘇洇晝。
蘇洇晝無奈把他的腿挪開:“白途。”
“嘿嘿……”
白途在睡夢中傻樂,無論被推開多少次,都能立馬湊過來,像隻跟定主人死犟的小狗。
不一樣的是,别的小狗被惹毛了會咬人,這隻小狗黏人黏得緊,隻會越擠越近,仗着受寵盡情撒嬌。
蘇洇晝坐起身,等白途抓着他的手睡熟,動作輕柔地把人抱起來,拎着書包撐傘下山。
下山路陡,白途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出乎意料地享受這個姿勢,趴在肩上裝睡,走到人多的地方,路人紛紛側目而視,一會兒又滿臉莫名其妙。
不用猜就知道肩上的臭小子在無差别攻擊人。
雖然是挺可愛的,但很沒有素質。
蘇洇晝托着白途屁股往上掂,順手輕輕擰了一下大腿:“再瞪人就下來走路。”
白途立即埋頭裝死。
“回家,還是繼續逛?”
白途不應聲。
蘇洇晝找了個人少的空處把他放下來。
白途腳還沒沾地就開始撒嬌耍賴:“吾腿好疼,站都站不穩了,蘇卿好殘忍……說好陪吾休憩的!既然擅自把吾抱下山,就負責到底啊,蘇卿大混蛋。”
“……”
蘇洇晝拽開膠水一樣扒在身上的白途,拎到半米外站好,并阻止他繼續爬上來的動作。
白途像隻兇惡的小貓:“王之臣子喲,吾命令汝,不準拒絕吾!”喊完一把抱住他的手,死抓着不撒勁,比捕蠅紙還黏人。
蘇洇晝徹底無奈,他隻是想讓白途别裝睡,卻莫名被當成壞人了。
“要睡回車裡睡,醒了就自己走路。”
“既然被蘇卿看出來就沒辦法了……沒錯喲!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最偉大黑暗之王的究極夢遊形态!被強制喚醒将會觸發應激反應,原地爆炸!”白途叉着腰一本正經大喊。
“吾乃全知全能之王!吾知道喲,一直都知道,蘇卿其實是普通人類對吧?”
“吾還知道,人類很有共同體意識,尤其是蘇卿這樣博愛的人,絕對絕對不會放任任何威脅人類安全的存在,所以蘇卿決定不會讓吾爆炸的!”
“吾最摯愛的愛卿!危難在前,汝要退縮嗎!”
“……”
耍無賴耍得這麼大義凜然。
蘇洇晝認栽地背對他單膝半跪,回頭說:“上來。”
“蘇卿世界第一!”
白途大張雙臂撲上來,耳邊都是他興奮的笑聲。
“蘇卿去喝點東西吧好渴……想喝咖啡!”
“包裡沒帶水?”
“當然沒有!吾向來是腳踏實地!從不未雨綢缪!”
蘇洇晝懶得糾正他的成語用法,掂了掂書包輕重,奇怪地問:“放了什麼?”
“當然是吾與蘇卿的換洗衣服!”
這不是挺會未雨綢缪的嗎。在心底吐槽完,蘇洇晝後知後覺道:“我的衣服?”
“噓噓噓~”白途突然噘起嘴吹起了口哨,因為不會吹,隻有吹氣聲,聽着莫名好笑。
蘇洇晝見他這副心虛的樣子,瞬間了然。這家夥不知道什麼時候偷了他的衣服,今天的出遊顯然是蓄謀已久的圈套。
見他沉默,白途忙辯解:“吾可沒有亂翻蘇卿衣櫃哦!是,是蘇卿之前烘衣服的時候去打電話,把工作交給吾,吾不小心收錯衣服了,而已,而已!”
“哦?”
蘇洇晝根本不信。白途衣服顔色鮮亮,尺寸還小,他烘的通常是正裝,沒有絲毫相似性。
白途被吓得不打自招:“吾錯了!那個……吾是翻了蘇卿的衣櫃,但吾沒有看哦!吾閉了眼睛,而且吾手洗得幹幹淨淨!吾絕對沒有亂看蘇卿内褲,也沒有亂摸亂碰,吾隻捏了一個角……”
“……”
這個缺心眼的死小子。
蘇洇晝輕輕拍了一下白途屁股:“以後别偷偷翻别人東西。有事直說。”
“啊!疼……吾知道錯了,對不起嘛蘇卿。雖然是吾不對,但蘇卿也不能打吾屁股……”
“我沒用力。”
“吾這具人類軀體太脆弱,蘇卿的手又長又大,當然會疼啊!所以說,吾與蘇卿對力量的認知不一樣,吾覺得疼就是用力了!”
“嗯。抱歉。”
“不準敷衍吾!”
“别在耳邊喊。”
越不讓喊白途喊得越大聲,導緻他們被圍觀了一路。
環境音嘈雜,白途更吵,蘇洇晝頭疼耳朵也疼,好不容易擠出人潮,到咖啡店前,白途才放過他的耳朵,掙紮着從背上跳下來,興沖沖跑了。
蘇洇晝保姆一樣拎着包跟上去。
午後燥熱,客人都在室内吹空調,沒有哪個傻蛋在太陽最烈的時候上天台。除了白途。
三層樓的咖啡店内坐滿了避暑的客人,他們原本等一等就有座位,白途急不可耐沖上天台,坐進他自認為吉利的99号桌。
專屬于夜間的觀景位,此刻空無一人,隻有荷葉般孤零零的陽傘。
“蘇卿要青提拿鐵還是桂花拿鐵?”
“桂花。”
“遵命!”
平日吃飯一打開手機不是看動漫就是玩遊戲的白途難得主動點單。
蘇洇晝的視線越過純白護欄,俯瞰美得别具一格的紅瓦花崗岩房、交錯縱橫的石闆路、川流不息的人潮、滿鎮飄搖的紮染布條、聳立的青灰色土地廟……
石頭和神仙是這個小鎮最顯著的特點。夏秋交接的風溫和涼爽。都說風是看不見的河流,他們現在就像被風卷裹的鵝卵石。
蘇洇晝喜歡每一座城市的人文,那是時間奔騰永遠不會磨滅的東西。
太陽西斜,正頂上的遮陽傘失去作用,卻正好被廟塔擋住,反而曬不到了。
回過頭,白途正滿臉壞笑盯着他。
蘇洇晝腦袋頂上冒出一個問号:“嗯?”
白途哄他似的地喊:“蘇卿好帥!”
這小子肯定又在打什麼壞主意。蘇洇晝心想。
沒過多久,服務員端來一桌甜品和兩杯飲品,一臉欲言又止,嘴角抽搐——顯然是沒想到這個點還有人坐這麼偏僻還這麼熱的位置。偏偏還點了這麼多東西。他端着餐盤從一樓走上來出了一身汗。
“可敬的侍者喲,王以蔔那那K克的分量向你緻意,感謝汝的辛勤付出!”
服務員以看神經病的眼神看白途一眼,又用别種眼神多看了幾眼蘇洇晝,轉身走掉了。
蘇洇晝順口安慰道:“他很開心。”
白途不僅信了他的話,還自豪起來了:“哼哼!吾就知道~膚淺的人類呀,都喜歡聽到誇贊,吾是洞察人心的王,一向知曉如何鼓勵人類下屬,蘇卿也是哦。”
蘇洇晝心說原來缺心眼也有好處。
“不打算吃晚飯了?”
“吾吃得下!今日吾埋單,蘇卿多喝點,晚上睡不着也沒關系,吾會陪着蘇卿的!”
“謝主隆恩?”
“蘇卿莫要同吾客氣。”
白途笑嘻嘻地呷了口面前那杯顔色深沉的飲品,剛入口五官就皺了起來:“好苦……”
“沒加糖?”
白途整個人像蔫了的白菜:“唔……貌似……應該……大概……也許……可能吧……是吾疏忽了……吾今日怎麼如此失敗……”
蘇洇晝笑了一下,拿出手機點單:“再點一杯吧。芒果氣泡水?”
“好耶!”白途轉瞬恢複活力,把他那杯挪了過來,“那蘇卿喝,吾知道蘇卿喜歡喝苦茶,對吧?吾可沒什麼傳染病,蘇卿知道的,所以不要嫌棄吾。”
“嗯。”
蘇洇晝放下手機,好奇到底有多苦,拿起來喝了一口,然後沉默地看向眨眼睛吹口哨裝無辜的白途。
“……”
這個臭小孩。
“噓噓噓~”
“……”
蘇洇晝被氣笑了。
這杯是愛爾蘭咖啡,混了威士忌,還是不加糖的。
這杯咖啡是白途特地給他點的,目的是讓他沾上酒精開不了車,自知自己喝不了酒,剛剛喝的那口是作戲,杯口一點水漬都沒有。
這家夥為了能在外面瘋玩費盡心思,不僅偷他的衣服,連這種愚蠢的辦法都用上了。
如果蘇洇晝鐵了心要帶他回去,就會有千萬種辦法。
但莫名地,蘇洇晝并不讨厭這種被騙的感覺,甚至覺得白途傻得可愛,心情有點奇妙。
對面的白途還在對着天噘嘴吹他那滑稽的口哨:“噓噓噓~”不時斜眼偷瞄他的表情。
蘇洇晝決定放過這個可愛的小男孩。
“冰淇淋要化了。”
“啊,好!”
白途埋頭開始吃甜品,臉上的笑容毫不收斂。
蘇洇晝邊喝那杯酒精飲料,邊給租車公司發信息,心情不錯,順手打了個大額紅包。然後開始訂民宿。
等天色绯紅,走出咖啡店。白途突然誇張地大喊一聲。
蘇洇晝低頭看去,白途表情震驚,語氣做作地說:“蘇卿剛剛喝的那杯好像是威士忌咖啡!吾想起來了,吾點錯了啊啊啊對不起蘇卿!吾不是故意的!怎麼辦呀,蘇卿不能開車了,吾等回不去了……”
蘇洇晝心說白途不會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吧。
他決定逗逗這個沒腦子的笨蛋:“這樣……那打車回去吧。”
“不行!”白途猛抓住他的手,“吾,吾,吾暈車!吾隻有坐蘇卿開的車才不會暈車。”
“嗯。兩度而已,等一個小時再走。”
白途結結巴巴地說:“可,可可是吾累了,吾想睡覺!而且列車人好多,吾都要喘不過氣了……蘇卿……吾肚子痛,吾頭痛,吾腿也痛,吾哪裡都痛!”
“那先去醫院?”
“哼……”
白途不樂意,攥緊拳頭仰頭盯他,眼裡的委屈都快溢出來了。
蘇洇晝忍俊不禁,一隻手搭上他頭頂,攬着肩膀邊揉頭發邊往外走,把車鑰匙給了剛到的司機,然後對一臉茫然的白途解釋:“民宿訂晚了,隻剩最後一間雙人房,王不介意與外人共用的話……”
白途兩眼放光,即答:“不介意!”
“蘇卿才不是外人!蘇卿是世界上最好的蘇卿!是吾唯一的愛卿!”
蘇洇晝心說還挺好哄:“嗯。”
白途張開胳膊環抱他的腰,笑容純真可愛:“看在蘇卿這麼貼心的份上,吾就原諒蘇卿剛剛把吾騙得團團轉的事吧!哼哼~吾是最善解人意的王!”
“那勞煩善解人意的王親自聯系白教授說明情況。”
“不要!王之祖父肯定以為,是吾無理取鬧要挾蘇卿不回家的,王之祖父最喜歡蘇卿,蘇卿去解釋。”
“嗯。現在回家就不用解釋了。”
“蘇卿!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