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膳,千裔清照例打算去書閣抄書,一出院門正撞上慌慌張張趕來的绛珠,聽說是容潛回來了。
這裡是他家,回家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怎麼绛珠卻一副很是不高興的樣子,為難都寫在臉上了。
一旁陪着的绛雪先一步問出千裔清心中疑慮,绛珠搖搖頭,又點點頭:“殿下是回來了,不過馬上就要走了,皎月公主正在更衣,您快着去前頭說不定還能見上一面!”
她當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原來是回府接皎月公主出門的。
千裔清聽過又好似沒聽過一樣,任由绛雪跟着,繼續往楮知台走。
月池因形狀似一彎弦月而由此得名,它的位置在整座王府大約中心區域,書房的亭台樓閣就坐落在湖邊月牙中心的地方,與千裔清居住的院落及正門的距離幾乎是相等的。
看這方向,绛珠她們還以為千裔清是要去見見容潛,隻不過她的步子邁的不急不緩,像是散步似的,中途路過花林,路邊的薔薇開得正好,人家還順帶賞了一會兒。
绛雪跟着跟着就覺得不對,她這樣子不像是要去見殿下啊,于是委婉提醒:“......您怎麼還有時間賞花啊?再不快點殿下就要走了!”
“走了就走了,他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不過就是離開一日兩日的,大驚小怪。
绛珠實在是看不懂了,這兩個人真能算是夫妻嗎?
她問道:“......殿下一夜未歸,今天一回來就要帶皎月公主進宮,問都沒問您一句......您不着急?”
“我急什麼,這不是挺好的。”
容潛不在,至少沒人跟她擠着睡了,說真的,千裔清還真希望他能多在宮裡待些時日。
啊......還要抄書呢,是該走快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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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潛在宮中和容烨商讨了半夜才歇下,他不在帝位,自然不像容烨那般考慮甚多。
容潛隻覺得,夜南有能力,有實力,亦有想法。既然三位皆俱,那不如直接行動,趁此機會鏟除了綏夏得了。他不怕危險,也不怕麻煩。
而容烨則想的比較複雜,他身為上玄帝,深受父皇母後的教誨,從小就是知道自己要坐這個位子的,因此他對于帝王之術的學習遠比其他兄弟更多。作為一國之君,德才兼備是基礎,文韬武略也不可少,甚至把控人心犧牲小我,等等許多,都是他不愛做也一定要做,不會做也一定要做的。
容烨對綏夏國土的野心是朝野皆知的,但坊間百姓隻隻他是個挑不出半分毛病的仁君、明君。此番綏夏送皎月公主入境,一路打着結秦晉之好換兩國太平的名義大張旗鼓進城。他即便不願,卻也想維持他的君子形象,不想因翻臉落人诟病。
人無完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陰暗一面,誰又能真的讓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呢?
若是千裔清在這,定要嘲諷他一句虛僞。
隻是她不在。
想到千裔清,容潛不由得皺眉,問着抱劍而立候在一旁的陸離:“本王等了多久了?”
陸離捏着指尖算算,答道:“約莫快半個時辰了吧。”
這麼長時間,她爬也該爬到他面前了吧!又或是她根本沒想過來見他?
握在茶杯上的長指倏然捏緊,容潛一仰頭,半杯已然涼透的茶水滑進喉嚨,卻也沒熄滅他隐隐升起的火氣。他便把怨氣撒在另一個人身上:“皎月公主換個衣裳怎麼這麼久?她是找裁縫現場做了一套嗎?”
他從來不知道女人梳妝打扮起來要這麼長時間。
“呃......聽院裡的人說,是在重新梳洗上妝呢......”陸離解釋。
說這話間,他還在觀察容潛的神色,以他和殿下相處多年的經驗來看,一準是因為後院那位。便又說:“要不......屬下去請——”
一記眼刀掃過,陸離立刻住口。
容潛說道:“陸離,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多話了。”
陸離抿了抿唇,給自己找了個合理的解釋:“屬下是想着......千姑娘許是因為早上剛同公主鬧了不愉快才不肯過來,她若是知道殿下此番接公主入宮是因為使臣即刻離京,皎月公主以後便少了一重依靠,興許一高興就願意來了。”
容潛冷哼一聲,臉色卻緩和不少,對他這般說辭似乎也有認同。
正當陸離暗自松一口氣的時候,容潛突然又開口道:“你以為你很聰明?”
這一聲問話悶悶的、淡淡的,聽起來像是不高興,又像是不信他的話,冷不丁驚起陸離一身冷汗。他趕忙認錯:“是屬下胡謅的!屬下冒失了!”
容潛沒說話,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又一下。
又敲了一下。
每一下都扣在陸離心弦上,有種随時要跳出嗓子眼的感覺。
直到他不敲了,唇角突然勾出一絲極其細微的弧度,語氣很是确定道:“她不來,定是怕自己吃醋被本王看出來。”
她這麼心高氣傲的,是怕丢了面子罷了!
陸離:“......”
陸離:“殿下......說得對!”
好在皎月公主終于梳妝完畢,陸離頓時有種看見救命恩人的感覺,頭一次覺得這皎月公主人還不錯。
隻見她一身嫣紅華服,腰間挂滿了珠珞,耳上的金玉奪目的緊,還有她幾乎再無空隙容得下旁物的滿頭珠翠。堪稱得上是盛裝出席了。
不過是進宮赴會再送使臣離京而已,怎麼搞的好像要封後似的。
陸離皺眉,再看一旁的崇安王也挂着掩飾不住的嫌棄。
嫌棄。
太花哨了,而且——不好看。
綏夏人的審美是有待考究了。
皎月公主隻以為兩人是看呆了,略有些嬌羞地問容潛:“好看嗎?”
容潛收回目光,起身背過手,很坦誠地回答:“醜。”
是比坦誠還要坦誠的回答。
陸離一驚,擡眼在兩人身上來回看了一圈後又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心中卻暗自诽腹,殿下太直白了,完全不給人姑娘家面子,這可是馬上要進宮見綏夏使臣的,萬一公主告狀,皇上怎麼下得了台!
但陸離不敢說,所以他也一直沒敢擡頭,繼續裝作聽不到的樣子。連帶着一路随行的宮中護衛和侍女太監也佯裝耳聾。
臉皮再厚的人,面對一群低賤的奴才也接受不了這種羞辱。
皎月公主正要發作,但想起崇安王的脾性并不好,路上的傳言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正因如此她才在路上第一個排除了容潛這個擇婿人員。
她強壓下怒火,嘴角抽搐幾下,勉強扯出一個怪異的笑來:“那殿下覺得什麼樣的好看,我再去換一套。”
“再換,天都要黑了,到時你的那些叔叔們也不必你送,走都走到綏夏了。”容潛垂眸掃過她尴尬的臉色,毫不掩飾臉上的不滿。
陸離幾乎要把頭垂到地底下去了,他緊盯着自己的鞋尖,一面回想着崇安王的這句揶揄,怎麼語氣口吻都聽得如此熟悉?
皎月公主咬了咬唇:“殿下是嫌我耽誤時間了?”
容潛沒說話,自顧自背過身出門。
“你——”見自己被無視,皎月公主氣的跺腳。
說實話,她很有一種在身後踹他一腳的沖動。另一方面又不禁委屈,為什麼半路會突然殺出個崇安王,非但壞了她和璟王的好事,甚至于把她接過來卻又不好好待她。
這找誰說理去?
陸離搖搖頭,為了不鬧得太難看,想想還是得勸一句:“殿下這是心情不好,不是故意對您撒氣的。眼下時候也不早了,公主還是盡快進宮去送送貴國使臣吧!”
皎月公主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嘴硬道:“本公主知道,殿下這是怕我見不着他們替我着急呢!”
陸離:“......”
陸離:“公主......說得是......”
累了,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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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書中自有顔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千裔清沒這種體會,但不得不說,抄書還挺浪費時間的。
直到又抄完一篇,千裔清放下手中湖筆,绛雪眼力見兒極好,捧上她的腕子為她揉着,活動僵硬的骨節。
绛雪勸道:“恕奴婢多嘴,您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千裔清眯着眼享受按摩,餘光落在面前宛若狗爬一般的宣紙上的字,自己也覺得難看,幹脆徹底閉上眼:“你是說我對容潛的态度?放心吧,若他需要,我也是可以哄一哄的。”
“您還知道啊!”绛雪愣了一下,又說,“不管怎麼說您現在住在崇安王府,跟殿下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再這樣下去,萬一哪天殿下真的徹底傷心了,那皎月公主可就踩在咱們頭上了!”
千裔清緩緩睜開眼,挑眉反問:“那我問你,你現在摸着自己的心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喜歡容潛嗎?如果要你嫁給他你會嫁嗎?”
“這......”绛雪不知道怎麼回答了,她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千裔清道:“不急,你慢慢想。”
绛雪猶豫了,猶豫就代表了她的答案。
換成旁人或許還好,可是崇安王......她不敢喜歡,她也的确對他沒有半分男女之情。
說起來大多數女子恐怕都是不敢喜歡他的。
“看吧,你不喜歡,所以不會嫁給他。”千裔清搖搖頭,無奈笑道,“同樣的,我不喜歡他,所以也做不到你說的那樣。我可以取悅他一時,但如果讓我一輩子都去取悅一個不喜歡的人,我做不到。”
“所以啊,倒不如一開始就讓他習慣了,才不至于更失望。我是為你家殿下好,你明白嗎?”
绛雪急着反駁:“可您跟旁人是不一樣的,殿下他喜歡您,并不喜歡别人啊!”
“他喜歡我,我就要喜歡他嗎?照你這麼說,當初我在流月坊時也有很多人喜歡我,若要還情,我豈不是到下輩子都還不清的?”許多舊人都知道她的出身,隻是礙于容潛無人敢提,其實她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人本就是有富有貴,有幸有不幸,從來都不是平等的。時間越久,她也就越不在意這些虛無的東西。
歇夠了,千裔清撐起身子,拾起硯台邊上還沒幹透的湖筆,放在研好的濃墨邊上浸了片刻,濃郁的墨汁很快染上先前半幹的狼毫,原本晦暗的墨色變得更新亮起來。
绛雪又回到一旁乖乖站着,還是忍不住回嘴:“姑娘這話可别在府上說了!奴婢聽着也就算了,換做其他人聽着學給了殿下,您日子怕是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