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殿裡的議論聲已然小了許多,衆人各自攜帶家眷落座。
千裔清同祝音回來時正遇上出門去找她們的宮女,聽到皇上已經到華陽殿了,皎月公主也已經出席,璟王叫她們快些回去。
兩人彎腰從側門繞進去,饒是小心翼翼還是被一些有心人瞧了幾眼,但還好,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殿中央的舞姬身上。
回到位置,千裔清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容烨的位置,他處于大殿正上,剛好和千裔清對上目光。隻一眼,容烨揚唇一笑,看起來很是包容。
容潛給她夾菜,把魚刺剔幹淨:“嘗嘗宮裡禦廚的手藝如何,若覺得好,我向皇兄讨來給你做菜。”
千裔清自然的嘗了一口,給出點評:“不如咱們府上的。”
“咱們”兩個字聽起來格外悅耳,容潛彎了笑眼:“那便不要。”
這場景落在旁人眼中眼珠子都要驚掉下來,他們何曾見過崇安王耐着性子讨人歡心,就連和顔悅色的模樣也是極少見。
有些夫人則是豔羨,同時怒其不争瞪着自家老爺,而一些權臣則是惋惜,如此武将竟也會被兒女私情牽絆。
離得最近的是佑王,他原本就有點醉意,眼前的畫面更是讓他氣紅眼眶,捏着杯猛灌了幾杯酒。
不過一個野種而已,憑什麼容潛事事都要壓他一頭,憑什麼他想要的總是争不過他!
想到這裡,又灌了兩杯。
描金嵌着瑪瑙的酒壺已經空空如也,他遣走身邊人去添酒,晃着隻剩下半杯的酒盞微微後仰。
一曲結束,舞姬紛紛下場。
有人谄媚道:“聽說是舞樂司特意選了十方的舞姬,皇上為咱們安排這等表演真是用心良苦啊!”
千裔清根本沒看,也不知道是十方來的舞姬排練,聽到這話才擡起眼皮掃了一眼。
嗯,看來十方并不各個都是美人兒。
佑王突然高聲笑了幾下:“依本王所見,皇兄還是不夠慷慨啊!”
容烨被佑王的話吸引的轉了目光:“哦?昭明這話是說朕私藏了什麼不成?”
“倒也并非如此。”佑王餘光掃過身邊的容潛,嘴邊的弧度揚起,“聽說幾位皇兄曾在流月坊見過一舞,此舞名動夜南,就連九弟這等總是足不出戶的也上趕着去了,可惜本王當時不在京,失了先機,皇兄,你說是不是很可惜啊?”
千裔清捏着湯匙的手陡然一頓,眉頭擰成一團。
她知道佑王是個小肚雞腸的,卻沒想到報複來的這樣快,這是要當衆讓她出醜?
不對,他是想要容潛出醜。
若旁人都知曉崇安王整日帶着的女人其實出身卑賤登不得大雅之堂,屆時便會淪為全城權貴茶餘飯後的笑柄。
容潛......
千裔清默默看了身邊男人一眼,他倒是沒什麼表情,支起下颌聽着。
容烨微微抿唇,看起來也很為難。
璟王頓了頓,開口道:“七弟這是吃醉了酒,怎的還埋怨起兄長了?皇上,還是把七弟送去休息吧。”
“也好。”容烨立即接上,“來人——”
“欸!”佑王推開身邊扶他的人,直起身子搖搖晃晃地湊近容潛,一隻手按在他桌上,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笑着看他:“那位名喚清影的小娘子不就是九弟身邊這位佳人嗎?九弟向來大方,何不讓你的侍妾舞一曲,也讓為兄一飽眼福?”
容潛的手倏然攥緊,臉上現出幾分厲色,同佑王對視着。
千裔清卻隻能看到衆說紛談的口一開一合,還有皎月公主嘴角那抹得逞的笑。
“原來隻是個侍妾啊,還是青樓出身......啧啧啧!”
“侍妾怎麼能來這種場合呢!崇安王也太不把皇上放在眼裡了!”
......
僵持的動作維持了許久,容潛突然嗤笑一聲:“本王的人豈能給你這種貨色取樂,容澤,你不要命了?”
“崇安王!你怎麼能這樣和你的皇兄說話!”
“就是!佑王殿下比你年長,還有沒有尊卑禮數了!”
容潛冷眼掃過那人:“本王不需要你來教尊卑禮數,若說尊卑,一個臣子這般同本王大呼小叫,可是想讓本王也送你一程?”
容潛隻可惜那杆長槍沒帶在身邊,不然定要挑了這幾人讓他們永遠閉嘴。
千裔清歎了口氣,吵得這樣不可開交,好像又是因為她的樣子,若是不勸好像也有點不講道理。
好麻煩,皇宮果然好麻煩。
她伸出手扯了扯容潛的衣袖,不在意似地笑笑:“不必動氣,佑王隻是不勝酒力說了些醉話而已。”
容潛面上一頓,因她開口而出現幾分動容,難得的妥協了:“容澤,滾回你的位置,或者滾出華陽殿,你自己選。”
看起來佑王是真的醉了,否則也不會鬧出這種動靜,要知道他向來對容潛忌憚頗深,哪會到現在聽得這話也是意外沒動,兩隻眼睛死死瞪着容潛,像是要以這種方式把他洞穿。
勢頭不妙,容烨沉着臉對身邊人擡手示意,眼下不能得罪容潛,至少現在并不是好時機。
周公公低聲應了句“是”,遣着佑王身邊的兩個小太監連拉帶扯把佑王架出華陽殿。
這插曲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雖是終于去了,卻也掃了很多人的興緻。
筝樂又起,似是把這件事翻篇過去,容潛抿了抿唇角,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除了他微微變沉的呼吸,再難從他面色上看出還在生氣。
千裔清沉吟片刻,緩緩移動酒盞,杯底在桌面劃出一道水漬,最終停在他放下的酒杯旁邊,帶着在他空空的杯沿上碰了一下。
容潛不解道:“這是何意?”
“謝殿下護着我。”她捏着酒杯一飲而盡,随後又笑了笑,極力證實自己沒為剛才的事不高興。
......好難喝。
嘴唇被辣的不由自主抽動幾下,容潛闆着臉許久,直到看她被酒辣出的滑稽模樣,終是沒忍住笑出聲。
他順着她後脊安撫:“喝不慣就别喝了,吃點東西。”
轉眼間,骨瓷小碟被填滿,都是當季的果幹甜點,為了壓住她口中的辛辣。
皎月公主把一切看在眼裡,攜着秋露一道走來。她的手中捏着兩隻滿酒的杯子,身後跟着的秋露則端着酒壺一步不落,方向正是千裔清這裡。
容潛剛舒坦一些的心情立刻又變得十分不耐。今天是怎麼了,他給足皇兄面子沒讓她太難看,怎麼這皎月公主還自己找上門來了。
皎月公主笑容中帶着恨意:“多謝崇安王殿下思慮周全,特意為我準備了這場送行宮宴。”
“客氣了。”容潛懶洋洋的,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皎月公主接着說:“也多虧了崇安王您這一番苦心,算是讓我在這宴上丢盡了臉面。”
這場宴會從頭至尾如坐針氈的其實隻有皎月公主一人,她在夜南沒有相熟的人,所有人都帶着異樣眼光看她,或憎惡、或嘲諷,對她來說無疑是最大的羞辱。
她話鋒一轉,看着千裔清,“不過還好有姐姐陪着我。姐姐,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敬你一杯。”
說完,皎月公主遞過一隻酒杯,等着千裔清接過。
容潛在一旁抱着手臂出聲提醒:“不想喝就不喝。”
說得輕巧,這場宴席再怎麼說是為皎月公主送行的,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在故意打她的臉,明面上還不都是客客氣氣的!
她不是崇安王,沒資格拒絕。
千裔清淺笑着接過酒杯:“自然是要喝的,此番公主回綏夏,以後怕是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我敬你。”
酒杯湊近唇邊,千裔清眉心一跳,送酒的動作堪堪停下。
她掀起眼簾盯着皎月公主,瞳孔中掠過一絲厭惡。
沒想到皎月公主和佑王一樣,也會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
所幸千裔清方才喝過一杯,知道這酒是什麼味道,現下一聞就分辨出不同。這酒仍是宮中禦用的佳釀,卻是加了料的。
千裔清緩緩拿開,端着酒杯的手不上不下,認真地解釋:“方才剛剛喝了一杯還沒緩過勁兒來,怕是要歇一歇才能陪公主共飲了。”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姐姐擔心酒裡下了藥呢!”皎月公主挑眉,毫不避諱地戳穿她的心事,端着酒杯一飲而盡,“姐姐,現在可緩過來了?”
真喝了?
千裔清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動,笑着重新往唇邊送。
“呀!”酒盞落地,千裔清一副為難愧疚的樣子看着對方,“抱歉,實在是端的太久了手腕發酸,這一時沒拿穩......壞了公主一番心意。”
以容潛對她的了解又怎會看不出這酒有異,起身握上她手腕:“既然灑了就别喝了。”
他眼神淩厲地盯着皎月公主:“皎月公主若想喝,殿上這麼多人随意去找便是,不要在本王這裡浪費時間!”
“崇安王這番話可是太傷人了。”皎月公主也不惱,自然的拿起秋露手中的酒壺和新杯子倒上,仍是遞給千裔清:“姐姐這次不會再拿不穩了吧?”
千裔清隻能接過,然而湊近唇邊一聞......還是不對!
容烨還在殿上坐着,若現在摔了酒杯也不是妙事,就算當場拆穿她,酒壺在她手上,她大可以揚了粹了。
......
喝便喝吧,左不過是些下作的小手段,她又不是解不了這藥,待會兒便找個理由先回去就是。
容潛拉住她正要往嘴裡送的動作:“你做什麼?”
千裔清笑道:“不妨事,謝過公主美意。”
擡腕,一杯酒下肚。
.......還是好難喝。
千裔清忍着不适咽下那口酒,皎月公主見她喝了,咽下了,滿意地點頭客套幾句,這才離開了。
“不是說酒有問題嗎?為什麼還喝?”容潛捏着她下巴,急着要她的解釋。
千裔清想了想,說道:“這杯沒事。”
“真的?”容潛還有點不信。
千裔清撥開他的手,橫他一眼道:“信不過我的醫術?”
容潛沒說話,若官朗州的弟子還信不過,那這世上再沒幾個人醫術能得到認可了。
千裔清推測藥效最多不到半個時辰就會發作,她得盡快找個借口回去。但宴會剛開始不久,崇安王作為暗中推波助瀾的主角,他跟着一起離開會不會不大合适。
要她自己走嗎?
正想着,一直大手覆上她的手背,千裔清側過腦袋看向這隻手的主人。
容潛關切地望着她:“怎麼心不在焉的?”
千裔清猶豫着開口問他:“宴會還要多久結束?”
“大約一個半時辰吧。”容潛捏着她的手背,“還說沒有不高興,這麼快就想回去了?”
千裔清搖頭,随口編了個理由:“沒有不高興,就是喝了點酒覺得犯困,我一向不喝酒的。”
那也不至于兩杯就醉吧?容潛想着,這酒量還真是空前絕後。接着他又想了,平日裡千裔清不喝酒也總是犯困,興許還是身體沒養好。
兩點一總結,容潛很快說服自己,點頭答應:“好,我去和皇兄說一聲。”
千裔清嗯了一聲,耐心在原處等着。
胃裡的藥還是讓她隐隐不安,千裔清招來宮女要了一些濃茶,不論如何先喝上一些,能緩解一分是一分。
她看着容潛走到容烨近前,兩人耳語了幾句,容烨微微颔首,随即又想起什麼似的,剛談上兩句,兩人又一道朝着後門往重明殿去了。
周公公怕她着急,應崇安王的吩咐前來知會千裔清一句,說皇上讓她稍等片刻,有關明天的事還要再同崇安王說幾句話。
千裔清道了句“有勞”,謝過周公公的好意,攥緊手邊的杯子又喝下一杯濃茶,手指因為緊張正在微微發抖。
若在宮裡失了分寸,可不僅僅是丢面子的事了。
恰逢此時,皎月公主身邊的秋露來到她身側:“千姑娘,公主請您過去一叙。”
千裔清瞥她一眼:“我和你家公主似乎沒什麼交情,有什麼可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