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來的最是突然,早起還晴空萬裡,下一刻便黑雲壓城。
房檐上挂着雨水,王府上下仍在有條不紊的行進,直到所有的東西都搬進宮裡派來接人的車馬,冬雲和秋露一左一右,一人為皎月公主撐傘,一人為她提着裙邊,直至她上了車,離開衆人視線。
周公公對着崇安王行禮:“皇上還在等奴才回話,就不打擾崇安王殿下做準備了。”
“有勞。”容潛負手點了點頭,心情看起來不錯。
公公哪裡聽過崇安王說這等話,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忙笑眯眯地接過話頭:“王爺言重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安靜的車馬,轉過來對着容潛壓低聲音道,“那個......王爺,皇上讓奴才問您一句是不是真的考慮清楚了,若現在後悔封鎖消息......還來得及。”
容潛似笑非笑道:“公公自小跟在皇兄身邊,又豈會不知箭在弦上焉能不發的道理?皇兄這是怕本王食言才遣公公來問話吧?”
周公公自知被識破,既是意料之中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是,王爺明白就好,那奴才就先回了。”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望着這個也算是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冗長的歎了口氣:“王爺......還請珍重。”
容潛面色一滞,颔首道:“有勞公公關挂心,本王明白。”
寶山在身邊為容潛撐傘,雖是聽不懂周公公那幾句話的意思,但那些都不重要,至少送走了皎月公主,大家都覺得很痛快。
拐過園子邊的小徑就能瞧見他的卧房。
容潛緩緩掀起唇角,問道:“王妃收拾好了嗎?”
“王妃?”寶山一愣,下意識問出口的瞬間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接上,“噢噢,還在梳妝呢,殿下吩咐過要把最好的都用上,绛雪她們自然是不敢疏忽。”
千裔清卻覺得别扭死了,這身華服裡三層外三層的,單是珠珞環佩就戴了好幾條,手腕上、耳朵上也是絲毫不肯放過,尤其是頭上,太重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出嫁!
是的,她沒說錯,但是珠寶首飾也就算了,容潛給她準備的衣裳偏偏還是紅的。
依照常理,就連側妃都是不能穿紅的,她一個侍妾,這衣裳有點過分了吧?
正想着呢,容潛從外殿進來,餘光裡他一身玄色的修長身影踩着鋪了方毯的地闆,一步一步緩緩走進。
绛雪和绛珠連忙行禮:“殿下覺得姑娘這樣打扮如何?”
她從未穿過紅色,從前至多穿過幾次淺粉,待這次回來整日都是一身素白。而這身紅衣特别襯她,黛眉紅唇,海棠鬓頰,美豔的不可方物。
容潛就這麼看着,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隻有愈漸加速的心跳告訴自己,他還活着。
直到千裔清沒聽到他的回答,狐疑地歪頭看他,容潛這才微微一頓,輕聲吐出兩個字:“甚美。”
他暗笑自己像個沒見過女人的登徒子,她明明一直都是這麼美的。
千裔清不滿地小聲嘟囔,一邊扶着頭上的步搖金钗:“壓得我脖子疼,能不能摘下些。還有這身衣服好像也不大合規矩,旁的王妃和夫人見了會不高興吧。”
容潛俯身擡起她下巴細細打量,自動忽略掉她的後半句,衣裳是不可能換的,發飾倒是可以考慮換一換:“很重嗎?”
千裔清狠狠點頭,發飾上的流蘇跟着纏上了發髻:“很重,很累。”
她的睫毛在眼前忽閃忽閃的,眼瞳中是容潛專注盯着她看的樣子。
容潛“嗯”了一聲:“那就重新梳吧,換你喜歡的。”
他的準備很充足,相信能選到她滿意的。
千裔清舒了口氣,想起時候已經不早了,遲疑道:“時間還夠嗎?”
容潛坐在一旁的桌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意說道:“無妨,讓他們等着就好。”
千裔清:“......”
千裔清:“绛雪,隻換發飾就好,不用重新梳了。”
容潛準備的東西自然都不是凡品,随便掃上一眼就知道價值不菲,千裔清隻聽說手邊那串珠子就能換北街的兩間酒樓,她不敢戴,故意避開選了幾件看起來不太重的。
屋外的雨逐漸小些,細細碎碎,霧蒙蒙的。等一切規整完畢也的确到了該入宮的時間了。
馬車起駛,身前的桌幾果然換成小一圈的,甚至邊角都磨成了圓角,看起來是不會傷人的模樣。
千裔清偏頭看着端坐的容潛,照舊是一身黑色,那張俊臉被襯的更加冷冽。
她主動打開話匣子:“昨天去街上時聽到一些傳聞,是關于皎月公主的......你做的?”
容潛“嗯”了一聲,随意到讓人會誤以為做了什麼好事,絲毫沒有愧意。
坊間的傳言并不好聽,多是在說皎月公主被人退婚,還有什麼夜南王族看不上綏夏人,自然還有更難聽的,總之對于一個女子來說,可謂丢盡了臉面。
千裔清沉吟:“你這樣做,就算她回到綏夏也再難擡起頭了吧。”
容潛冷道:“她能不能擡得起頭與我何幹,我沒把她剁碎了喂狗已經是給足你面子了,或者你希望我把她切成薄片泡酒再送還給綏夏?”
說完,他真的認真考慮起來:“宮宴還沒開始,你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千裔清覺得他做得出來,一時無話,隻怕自己又給他提供了什麼奇怪的思路。
馬車行到一段颠簸小路,角落的紅木盒子跟着一道晃,裡頭的東西撞着盒壁發出碰撞。
千裔清指着它問:“那是什麼?”
容潛突然狡黠一笑,湊近她耳邊道:“妝匣。”
“帶這個做什麼?”千裔清有點發懵,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完整的盛裝,回憶起來,面上也沒落下什麼步驟。
容潛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話裡帶了些蠱惑的語氣:“怕你怪我弄花了你的口脂香粉。”
這下她聽懂了。
千裔清把手抽回縮在衣袖裡,認真提前拒絕:“今天不行。”
容潛料到她會這樣說,也不覺得有什麼掃興的:“哦?那哪天可以?”
他這般難纏的樣子尤其讓她覺得不舒服,忍不住蹙眉剜了他一眼,容潛提了提嘴角,知道她生氣了,便沒再糾結。
他再次把千裔清的手放在掌心握着,聲音磁性溫和:“進宮赴宴,你會不會緊張?”
千裔清默了默,老實說她沒參加過這種場合,自然是緊張的,若她隻是個尋常婢女跟着主人一同赴宴,旁人不會注意到她也就罷了。偏偏今天這場合她要坐在主角身邊,還穿了身這麼招搖的衣裳,想想都有點冒冷汗。
于是她老實回答:“有點緊張,總覺得王爺帶侍妾赴宴不合規矩,旁的王爺大臣都會嘲笑你的。”
容潛垂眸拂了拂衣袖:“那又如何,反正他們隻敢在心裡笑,不敢在我面前吐露半個字。”
“你真的毫不在意别人對你的看法?”千裔清忍不住好奇。
容潛笑道:“在意,但也不能太在意,若他們膽敢在我面前議論,殺了就是,若不敢就随他們去吧。”
說完,他還頗為得意的點點頭:“總得給人留些發洩不滿的空間對吧?”
你人還挺好的。
千裔清先是在心頭嘲弄他一句,待沉靜下來仔細一想,她發現容潛其實一直都是備受議論的那一個。
從孩童時期到如今,議論的風向雖是一直在變,但都不是什麼好聽的話。
如果容潛真對這些在意到極緻、分毫必究的,那他豈不是早早氣死了!
真不是他看得開,看不開又能如何呢?
容潛在她小指上勾着捏了兩下:“想什麼呢?是不是覺得我好可憐,心疼我了?”
千裔清道:“有一些吧。”
容潛像是松了口氣一樣歎道:“還好你說的是有一些,要是你眼淚汪汪的說心疼我,我可就忍不住了。”
千裔清疑惑地擡頭,正對上他帶着些許調笑的眸子近在遲遲,那句“忍不住什麼”還未出口,就聽到容潛盯着她紅潤的唇瓣一字一句:“差點就忍不住要親你了。”
還好他忍住了,又不甘心似的伸出食指在她唇上輕點兩下,生怕弄亂了她的妝容惹佳人生氣。
做完這些,他又補了一句:“回去補償我。”
千裔清掰着指頭算過,自打書房那天後容潛的變化有哪些。
最明顯的莫過于幾乎不會對她冷語厲色,也少了許多陰陽怪氣。
再有就是對她的照顧體貼入微,比绛雪她們還要細緻。當然,有時候是細緻的有些過分了。
大部分都是能讓她覺得相處不再困難的轉變,隻有一點——
容潛說話越發的不着調,時常弄的她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她原以為自己的臉皮夠厚,沒想到還有比她臉皮更厚的。
這些轉變來的突然,千裔清至今也沒明白其中出了什麼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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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殿外。
還未走近大門就能瞧見殿裡人影綽綽,想來這也是朝臣結交的好時候,大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千裔清跟在容潛身後暗自發誓,待會兒盡可能的做個透明人,實在不行就當自己是他身上的配飾,總之是個啞巴就對了。
随着傳話的太監通傳一聲“崇安王到,兩人還沒進門,殿内衆人不約而同靜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