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一個讓我擔憂又害怕的日子。

一想到包城那句“關于這座廢棄别院的故事，我下次再告訴你。下月初八，酉時，你如果還想要你這塊懷表的話，我勸你最好還是來這兒一趟。”

我的懷表……

不過，比起心疼懷表，我還是更加惜命。

但是這個包城，上次也沒對我怎麼樣……

他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如果我不去，他會不會回來找我麻煩呢？

我的心裡止不住的糾結，最終，還是決定再去一趟。

因為對那個包城沒什麼好感，我穿上一件簡簡單單的衣服，随意綁了個辮子就出門了。除此之外，我頭上還是插了一根粉紅花的簪子，下面簪子的根是用金屬做的——以備不時之需。一路上，我都長籲短歎，在心驚膽纏之中渡過。

大街上叫賣之聲此起彼伏。我買了些瓜子、還有一些甜食零嘴，然後買了點便宜的酒。然後極不情願地挪動着腳步來到那座廢棄的庭院裡。

還有十幾米遠的時候，我見到了包城——他的背影。他定定站着，還是那襲月牙白的衣衫，還是那個雜亂不堪的舊院。不同的是，他身上竟比上次多了幾分穩重的氣質。

“包城……”他聽我喚他，緩緩轉身，定定看着我，眼神之中有了一些驚訝，可随即便被爽朗的笑容取代。

我也是沖他笑，他沖我颔首。笑過之後，又陷入了沉默。差不多一個月沒見，我們之間卻像陌路人一樣尴尬。

我怕他……

他亦是怕我……

在他高傲中、在他的放浪不羁中，我居然嗅到了一絲獨屬于我的溫柔。

“舒姑娘，多日不見……”

“包公子，你近日可好……”

靜了一刻，我們二人同時開口。

包城道：“有姑娘記挂，我很好。”

“沒想到，姑娘真的敢過來。”包城揚了揚他手上的懷表，“看來，這塊懷表，真是姑娘的心愛之物。”

我笑：“是啊！不過比起懷表，我更感興趣的，是你的故事，我是來聽故事的！”

他輕笑了幾聲：“我知道。”

我将我買來的瓜子、零嘴還有酒全都擺在院子裡的石桌子上：“不知道包公子聽沒聽過一句話，叫做‘你有故事我有酒,我能陪你唠一宿。’你帶上了你的故事，我自然就帶上我的烈酒。”

包城樂呵呵地笑了：“诶！這才是我在燈會上碰到的潑辣女子！你上次哭成那樣，今日又對我低眉順眼地颔首，我總覺得哪裡有些奇怪。”

我的嘴裡，早就含了一口街上買的玫瑰餅。

我靜靜坐着，他沉默了好一會，終究是開口了：“我從沒有見過我的額娘，聽從小照顧我的嬷嬷說，她從小就生得花容月貌，又冰雪聰明。她擅長樂理，而且她的舞姿是京城裡各家千金小姐都比不了的。我阿瑪雖然不太懂女孩子吹的曲、跳的舞，卻是十分懂得欣賞。當年，他向我姥爺家提親時，我額娘在庭院之中隔着門縫偷偷瞧了一眼，就這一眼，便對我阿瑪一見傾心。可是她一直以為，我阿瑪要娶的人是她的妹妹——我的姨母，本以為他們命裡無緣，可是等到大婚時，我阿瑪挑起喜稱，二人四目相對時，我額娘才明白，與我阿瑪定下姻緣的，正是她自己。她含情脈脈地看着我阿瑪，而我阿瑪也深情地與他對視，隻因為眼前的人，是他們自己心心念念之人，他們兩情相悅。晴栀……”包城停頓了一下，臉上忽然有了一抹淡淡的苦笑，“你說，這樣好不好呀？”

我點點頭：“如果這樣就是結局的話，那的确很美滿。”

可是，他的表情這麼凄然，想必，這一定是個凄美的愛情故事。

“我也希望，這就是我阿瑪和我額娘故事的結局，永遠幸福快樂下去。可是……”他長歎一聲，繼續說道，“他們婚後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感情甚笃。不久後，他們有了一個男孩，那是我同父同母的親生哥哥。初為人母的她，有我阿瑪的關心體貼，有看着稚子成長的期待憧憬，那些日子，對我額娘而言，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美好得如夢一般。然而，什麼事情過于完美，高到不能再高的時候，就隻能走下坡路了。也許，是上天覺得給我額娘的恩賜給得太多了，就想要收回一些。第一個收回的恩賜，就是我的哥哥……他重病纏身，還不到三歲，便撒手而去，留下了傷痛欲絕的額娘。”

“這可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啊！”我那隻拿着綠豆糕的手頓了頓，終究沒有咬下一口。

“我哥哥的死對我額娘來說是個很沉重的打擊，她痛不欲生，終日以淚洗面，不久也大病了一場，阿瑪雖然在朝廷上十分忙碌，卻還是會衣不解帶地陪伴在她身邊……不知過了多久，額娘終于走出了喪子之痛的陰影中。大家都說，我額娘是我阿瑪最愛的女人，可即便是他最愛的女人，他還是娶了那麼多其他的女人！我們家，的确是高門大戶，人丁興旺。可是太過興旺，就并非親密無間了。”

說到這裡，他又停下來，思索了一陣，道，“正如我和我那些同父異母的弟弟那樣。”

我附和着苦笑一聲，看來每個人的苦并不一樣。我們平民羨慕他們富貴人家的錦衣玉食，而他們這些早已擁有了富貴的少爺小姐在吃飽喝足後，竟也開始幻想起了平民間最樸實的親情。可是這世間，并沒有那麼多兩全其美。

“也許，真的和那些人所說的一樣吧，我的阿瑪一生之中可以有很多個女人，可是唯一可以勝任他妻子的，唯有我額娘一人。我的額娘，是世間最好的女人。”

“是是是，你額娘是個天上掉下的仙女。”我點頭附和。

“我上次生氣，大部分就是你罵我的時候，連着我額娘也一起罵了！”包城又道，“每年，我都想拿那盞最精緻的蓮花燈，放在湖心上許願。希望我額娘下輩子順遂，希望她下輩子不要遇到我阿瑪，找一個更加稱心如意的郎君，與他舉案齊眉。雖然我阿瑪對我和額娘都照顧有加，但他并非我額娘的良人。”

“你這麼說，不怕你阿瑪生氣嗎？”

“無所謂，反正我阿瑪又不在這，他聽不到。”包城聳聳肩。

“後來，我額娘又懷上了一個孩子，這個喜訊，沖散了家中久久不去的陰霾。經曆了上次的打擊，這次全家都萬分謹慎、小心翼翼的照料着額娘的身體，誠惶誠恐地預備着一切。額娘也是萬分欣喜、萬分擔憂，在飲食起居之中小心謹慎，唯恐出現什麼纰漏。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萬無一失，但是上天和神佛對她太吝啬了，不肯将福氣投給我額娘。在她分娩那日，她拼盡全身力氣誕下一個男孩，自己卻在那一刻香消玉殒、瘗玉埋香。我阿瑪聞訊趕至，見到的隻有了再無生機的面容和早已冰冷的軀體。還有一個在血泊中哇哇啼哭的兒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

聽到這裡我愣住了，這經曆，怎麼這麼像……

“我包城，活了三十一年，從不過生辰。因為我的生辰，是我額娘的忌日，我不知道是該慶生，還是該哀悼。”他長歎一聲，“所以我隻在燈會那個喜慶的日子，赢一盞精緻的蓮花燈，然後笑嘻嘻地告訴我額娘，我學業又精進了！告訴我額娘，我又大了一歲。”

“原來如此。”我嘀咕一句，了然地點了點頭，忽然像是反應到了什麼，“包城，你說，你今年三十一歲，那你是，康熙十三年生，還是康熙十四年生？”

我這麼問，當然是因為不知道他有沒有過生日，如果是記年齡，應該一般都是記的實歲而不是虛歲，過了生日才會多記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