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很大,容納兩個成年男人都綽綽有餘。
慕容殊坐進去,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清水泛起圈圈漣漪,氤氲的熱氣逐漸變得濃郁,透明清澈的水也漸漸成了乳白色。
全身的毛孔和血管都在舒張,慕容姝放松了身體,呼吸的節律變得平緩。他泡在水裡,有種回到羊水中的舒服安心。
他舀起一捧水。
乳白色的水從指縫間流出,在空中一點點成為清澈透明的模樣,落回水面的霎那又化成乳色。
慕容姝盯着水面出神。
他的皮膚被肮髒醜陋的手觸碰了。
從臉開始,到脖頸,鎖骨,胸膛,再遊離向下……每一處都被侵-犯過。
被手,抑或是其他什麼。
他對百裡岐的厭惡和恨意早已刻入骨髓,甚至蓋過了恐懼和害怕。
這四年他靠着“恨”字在百裡岐手下苟延殘喘,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不能崩潰。他必須活着,必須好好活着,起碼要肢體健全精神正常地活着——為了百裡岐的死。
而如今,百裡岐死了,死得簡單痛快。
長久以來支撐着慕容姝的那股氣倏地消散了。他憑着生的本能求恩人帶他走,被拒絕後萬念俱灰,隻想着鞭了百裡岐的屍體後就下去陪他們。
沒想到恩人會變成師尊。
興許是這水的緣故,本該濃烈的痛與恨此刻竟也如隔山岚水鏡,變得不那麼真實。
慕容姝細細洗過身體的每一處,蓦然彎了下唇。
好在跟師尊走之前他偷偷踢了下百裡岐的臉,踢得很狠,也算是小小地報了仇。
浴罷,慕容姝隻覺得心情甯靜,過分活躍的腦神經安分下來,感到身心舒暢,仿佛渾身上下的血管骨頭都被重新疏通潤滑。
想到百裡岐的屍體大概率會被野獸分食心情更是大好。
他換好衣服走出隔間。
傀儡上前用靈力把他的頭發烘幹,然後帶他到木桌旁。
傀儡:“小主人請用餐。”
一人份的餐食,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慕容姝坐下,蔥白纖長的手指正搭上筷子又停住。
他問道:“師尊用膳了嗎?”
傀儡:“劍尊辟谷多年無須用膳。”
也是。
慕容姝握住筷子。
百裡岐荒淫無度,奢靡無比,每日都有數不清的窈窕珍馐流水似的送進宮殿,弄得他都忘了修仙者會辟谷,平時是不用飲食的。
用過飯,慕容姝想去找妄意,又怕打擾到他,躊躇半天到底是沒去,于是索性在屋裡到處轉悠,把每一個抽屜櫃子都研究了個透徹。
房裡有很大的衣櫥和書櫃,書櫃裡的書包羅萬象,各種類型的都有。
慕容姝從中選了本《修仙界常識》。
看了沒多久,他就昏昏欲睡。
兩個傀儡自始至終都十分安靜地候在屋裡,無聲無息,如果不擡頭看見它們,根本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他随手将書放到枕頭旁,走過去對傀儡說:“勞煩轉告師尊,徒兒問師尊晚好。”
或許是今天實在太累,又或許是那浴水的功勞,慕容姝很快就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
初春,天氣依舊寒冷,一條從山上蜿蜒而下的小溪悄無聲息地解了凍。
一個木盆順着溪水流下。
王二心裡奇怪,這水裡怎麼漂了個木盆,莫不是哪戶人家洗菜洗衣服不小心把盆子弄丢了?
等木盆漂近了,王二湊上去一看,大驚失色。
“水裡有個小孩!”
後來王家村的一對夫妻收養了這個嬰兒,因為在撿回來的當天下了場大雪,他們稱他為阿雪,想着等他上學了再請書生給他起個大名。
木盆,襁褓和刻着“慕容”二字的玉佩都被妥善保存起來。
村子裡的人都很和善,大人們見了阿雪總要逗弄幾句,有時還會塞點零嘴吃食,小孩們都知道這是新來的弟弟,要好好對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雪越長越美。
他和村裡的小孩們一樣穿打補丁的粗布衣服,吃同樣的粗糧,偏生就是一日比一日水靈,五官一日比一日好看。
玩過家家時,他總是扮演新娘。男孩女孩們争着當他的新郎,幾乎回回都要因為這個吵起來,他就坐在那唯一的椅子上笑,笑完了再輕聲細語的勸架。
阿雪和孩子們瘋玩,幫大人們做點活計,今天來這家吃飯,明天又去那家蹭一口,打打鬧鬧間,轉眼就是十年。
送别了去鎮上學打鐵的龍哥,阿雪輕快地走回家,一路上和許多人都打了招呼。
走到家門口,他愣住了。
這裡怎麼有個人?
這人仰到在院子裡,穿着一身黑,張了張正派的國字臉。
阿雪三步并兩步小跑過去,發現這人身上的黑衣裳都被鮮血染透了。他猛吸一口氣,一手捂住心口,一手輕輕推了推這人的肩膀。
沒反應。
他心下一驚,這人該不會已經死了吧。
于是連忙顫顫巍巍地探了下鼻息。
還好還好,有氣,還活着。
但出氣比進氣多,能活多久就說不準了。
“爹——娘——”阿雪跑到農田邊大喊,“有個人倒咱們院裡了,流了好多血!”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跟十年前撿到阿雪一樣,村裡的人也都跑來看熱鬧了。
正當大夥準備去鎮上請大夫時,這個半死不活的人竟然醒了,虛弱地跟他們說不用請大夫。
這人态度堅定,且看上去精神頭還好,于是大家妥協了,由村裡的一位老人幫他簡單包紮傷口。
奇哉怪也,那麼深那麼重的傷,流的血都把衣服染了個遍,這人竟也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