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隻是在做夢。夢境裡寂靜無聲,如同已經陷入了亘古不變的黑夜。快鬥沒有辦法睜開眼睛,隻能任憑自己被無邊無際的黑暗悄然吞噬。爾後突然驚醒。他從硬梆梆的床闆上坐起身,牆壁上挂着的時鐘滴答作響,此時是淩晨3:18。他隻睡了約莫一個小時。這裡是菲卡博士名下的一處房産,自從菲卡因病去世,其名下所有财産理應當然地被身為他的長子的天城快鬥繼承。在誤·端被消滅、動亂平息之後,快鬥帶着弟弟搬到了這裡。經曆過人生前十幾年的跌宕不安,咀嚼且咽下太多痛苦與孤獨,快鬥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和僅剩的唯一親人過上平穩的日子。沒有任何擔憂地……
就像那樣,一開始隻是在做一個萬籁俱寂的夢。
過了一段時日,這個夢變作了死氣沉沉的夢魇。他又回到了那間實驗室,又站在了那把椅子的面前,幹枯且瘦小的屍體睜着黑洞洞的眼眶以一種殘酷的姿态直視着他的兒子。拯救與犧牲,欺騙與利用,奉獻與無意義,這些詞彙定義了至今為止的他。明明還處于未來多于過去的年歲,快鬥卻發覺自己的人生已經難以為繼。他日日夜夜被父親的幹屍無聲無息地注視着,無法入睡。
于是快鬥開始恐懼黑夜的到來,黑夜的到來意味着他要再度變回孤身一人,面對父親死亡的事實。但身為兄長,他知道自己不能讓陽鬥擔心。快鬥會想:我要怎麼辦呢?向别人求助嗎?沒有人能幫助我的吧?他變得驚懼、失眠、難以和弟弟以外的人進行正常交流。在夜晚,快鬥嘗試着想要做些事情,但因為長久沒有休息,他的精神狀态變得相當差,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符後就會因為生理反應想要打瞌睡,然後又被拉入夢魇——驚醒。就如同有一雙手暗地裡拽着他的靈魂回到那個恐怖的夜晚,八雲興司向他宣告死亡真相,嘲弄着他的命運。就在這時,快鬥想起了遊馬。“如果你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的話,就把你的憤怒和悲傷通通向我扔過來吧,我會一個不剩地接下它們!”那時遊馬對他如此喊道。
他注意到陽鬥站在門後的陰翳裡用擔憂的神情看向他,這樣可不好啊,天城快鬥,你不應該讓陽鬥來擔心你,他對自己說道。
“還不睡嗎,陽鬥?”
“哥哥你也沒睡。”
“我睡不着,你去睡吧。”
陽鬥深深地看了快鬥一眼,什麼話也沒說,乖乖去睡覺了。小家夥知道這個問題不是他能解決的。
天城快鬥睜着眼睛熬到了天亮,像隻強弩之末的鷹,又枯坐到黃昏,連軌道7也已經受不了這樣凝重的氣氛,他勸快鬥出去走走,年輕人恍惚着點頭,走出房間,出門的時候還不忘告訴軌道7照顧好陽鬥。一走出家門,過于昏黃的天空讓快鬥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地平線上的太陽亮得驚人。他循着本能朝一個方向走去,他也不記得自己走了多遠,直到站在九十九家門口,快鬥猛然驚醒。他怎麼會來到遊馬家?快鬥的腳步停下了,并且許久沒再挪動。一雙溫暖的手忽然拉住他的手臂,遊馬的聲音響起:“怎麼不進去?奶奶和姐姐都在家的吧,我記得——怎麼了?欸?!”快鬥想說些什麼,但他瞬間眼前一黑,倒在了遊馬懷裡。
紅眼睛的少年有些茫然無措,反應了幾秒才歎着氣把人抱進家裡。
“遊馬,這是……?”春奶奶有些詫異。
他讪笑着:“快鬥站在咱們家門口,我本來想問他怎麼不進去,結果他突然就昏倒了。”
“這孩子看上去很久沒休息好了啊。讓他睡在你卧室裡吧。”春奶奶說道。
“噢!”
遊馬抱着人上樓進了自己卧室,然後把人放在自己床上,轉身離開,打算去洗個澡。但快鬥拽住他衣擺不肯放手。“快鬥,放手好嗎?”遊馬轉而主動握住了那隻抓着他的手。沒反應。快鬥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那樣抓着他,難以掙脫,看來今天這澡洗不成了。他坐在床邊,隻是什麼也不做地陪着昏睡的快鬥。中途春奶奶過來喊他下樓吃飯,但看到快鬥抓着遊馬不放,老人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把遊馬的那份晚飯拿了上來。卧室裡隻有吃飯的聲音與呼吸的聲音,陷入了一種平和的安靜氛圍。遊馬吃完晚飯後,看着睡覺都皺着眉的快鬥,他伸出手輕輕地按了下快鬥的眉心。啊……貼得更近了。
睡了約莫一個小時,快鬥醒了。不過看着更像是被驚醒的。
灰藍色的眼珠轉動了下,手攥得更緊。
“做噩夢了嗎?”
遊馬的聲音清晰如早晨的太陽。
聽到他這麼問,快鬥的嗓子裡隻咕哝出一串無意義的音節,他不知道怎麼和遊馬說。然而那雙如同瑪瑙般的紅眼睛隻是平靜地将他的痛苦都包容在内。快鬥那顆近乎枯死的心終于找到了避難所。遊馬像是在安慰小孩子:“好啦,既然醒了,就先松開我的手,我要去洗個澡,一會兒就回來——回來解決你的問題。做什麼都可以。”快鬥聽話地松開了遊馬的手,看着他起身離開卧室去洗澡。他把臉埋進了遊馬的被子裡,和家裡那股冷冰冰的氣息不同,被子上有着太陽與遊馬的味道。
(……這其實是變态的行為吧。)
在這種獨自一人的時刻,天城快鬥終于發覺有什麼東西正在他的心裡生根發芽。
(難以呼吸。)
(頭好疼。)
(無聊。)
(不想睡覺。)
(遊馬怎麼還不回來。)
(想死。)
(遊馬怎麼還不回來。)
(遊馬怎麼還不回來?)
他從床上爬起來,但被窩有種魔力,他不太想離開遊馬的被窩,這個環境難得讓他感到安心。
(遊馬家的浴室在哪?)
“哇啊!快鬥你吓死我了!”穿着幹淨的短袖短褲、頭發還有些濕的少年從浴室一出來就看見快鬥像尊門神似的站在門口。
“你有點太慢了。”
“等得不耐煩了嗎?”遊馬有些無奈,拽着快鬥的手往卧室走,整個過程某十八歲一直很順從地跟在遊馬身後。快鬥并不讨厭這種行為,相反,他很喜歡。“對了,快鬥你吃晚飯了嗎?難道是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吃飯嗎?”遊馬走在前面絮絮叨叨的。“沒有,沒什麼胃口。”“不吃飯可不行啊,奶奶給你留了一份,我一會兒去廚房熱一下給你拿上來——快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遊馬我可以在你家住一段時間嗎?”“……”“不行嗎?”“我沒說不行。”遊馬歎氣,拉着人坐回自己的床鋪上。“陽鬥呢?陽鬥怎麼辦?”“我會給瑠娜發信息,讓她幫忙照看一下,軌道7我也留在陽鬥身邊了。”
“好吧。”遊馬說。“那就住下來吧。”好像這樣的事實是順理成章的。
“晚上我去閣樓睡,你睡在我的卧室裡。”
“你不能和我睡在一起嗎?”
“……好吧。”遊馬再次這麼說道。
珂珑從閣樓裡探出頭來,問遊馬之前那本故事書放哪裡去了,遊馬說放在左邊的櫃子裡。珂珑的眼睛鬼鬼祟祟地看着黏得很緊的兩個人,又縮了回去。
關燈之前快鬥吃完了一天之内的唯一一頓飯,爾後和遊馬躺在一張床上。
那對灰藍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遊馬。
遊馬覺得剛認識時的快鬥可做不出來這麼吓人的行為。
“說吧,你是夢見了什麼嗎?洗澡之前我給軌道7發消息問了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
……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