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邊有個活了兩百多歲的老人,媽媽曾經這麼和我說過。
這聽上去就是天方夜譚吧,我當時想到,怎麼可能有人類能夠活到兩百多歲,無疑超出了人類正常的生理極限,又不是講給小孩子聽的寓言故事。
聽到我的疑問,媽媽嗤嗤地笑了起來:“有些不可能的事情确實發生了,說起來我和你爸沒帶你回過那裡,你沒見過那個老頭子,所以你覺得難以想象也是正常的。”
“還說這件事呢,有一次放暑假我想跟你們一起回去玩,結果被你們拒絕了。到了工作的年齡,也沒回去過一趟。”
“之後或許某天你就會回去的。”
媽媽隻說了這麼一句話。
……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成了所有從那裡走出來的人逃避不開的宿命論。
看清工作分配地點後,媽媽的預言猶如昨日之音,依稀回蕩在我的耳邊。
我被分配回了老家那邊的警務系統,下放到那個古老的村落,作為一名巡警繼續工作。
同事們譏笑我這是被貶谪了。
我對此無所謂,在哪上班不是上。
回家和媽媽講了這件事後,她什麼也沒說,隻是一言不發地幫我收拾行李,又給老家那邊的親屬發短信,讓他們照看我,我說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人過多照顧。但媽媽的臉色嚴肅得很難看,仿佛此時在渡過人生中最大的一個坎。我默默地閉上嘴,不再言語。爸爸坐在門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三周後走馬上任,我第一次回到了我之前從未來過的故鄉,我的父母是從這裡走出來的。村長是個老婆婆,身材縮水得隻有幹幹巴巴、小小的一塊,她拄着拐杖帶我熟悉起這個村落,最後我們停在了一處輝煌詭麗的神社前。深黑色的樹蔭罩住了神社的大半,如同一半置身于常人無法想象到的深淵之中。
“這裡祭拜着黑水神,你要切記,不可冒犯黑水神,正因為有神的保佑,我們這個村落才能存活到今天,你也是一樣。”
“我知道了,祭拜事項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先順着她的話來。
“沒什麼特别需要注意的,遇到黑水神時,态度保持尊敬一些,他要吃什麼,要玩什麼,給他就是了,不要拒絕他的所有請求……如果你還想活着的話。”
什麼啊,這形容是調皮搗蛋的壞孩子嗎。
我問起了兩百歲老人的事情,村長說,那個老頭子就住在她家,是她的爺爺。又說我可以來她家吃飯。
盛情難卻,我跟着婆婆來到了她的家,那是一處典型的日式住宅,村長家裡除了兩百歲的老頭,還有她的兒子、兒媳、以及兩個小孫子。
婆婆的兒媳已經做好了午飯,寒暄過後,女人叫我先去洗手,再來吃飯。
午飯有紅酒炖牛肉,香得很,連帶米飯也多了些别的地方沒有的香氣。
席間,我剛想伸筷夾肉,卻發現其他人都停止了動作,而後那個一直沒說話、沒挪過地方的老頭子突然用手裡的筷子敲了下我的手——如此不禮貌的行為。我皺了皺眉,從背後,一隻少年的手兀自出現,捏着漂亮的銀叉子,自顧自地叉走最大的一塊牛肉。
我扭頭看向身後,對上了一雙陰沉幽深的紅色眼睛。
是個留着一頭黑色長發的少年。
可他什麼時候出現的?
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跷,然而更恐怖的事情發生在接下來的十分鐘内。
……村長婆婆所說的黑水神确實存在。
少年的那頭長發質感像是黑色的水潭,看久了,會錯覺它已經融化成了一汪深淵……想必這就是黑水之名的來源吧。
“阿真,你沒教這後生規矩嗎?”坐在主位的老頭子聲音沙啞,像是砂紙摩擦過。
“十分抱歉,爺爺,我以為今天神明大人不會來的。”
“唉……”
歎息幽幽地回蕩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
“這牛肉炖得老了些。”黑水神說話了。“再嫩一些就好了。”
聽到他這麼說,顫顫巍巍的老頭子連忙低聲下氣地道歉,說下次不會再這樣了,請求原諒。
有着少年外貌的神明也許沒生氣。
這架勢讓我想起了尼泊爾的庫瑪麗傳統,是哪家的少年被選出來作為活的神明嗎?
“我沒生氣啊。”黑水神說。少年的面龐上露出了微笑,但那微笑卻讓人毛骨悚然。他說這是村子裡的人們應該給他獻上的東西,他喜歡吃肉,喜歡各種各樣能填飽肚子的美食。
“真可愛的小孩子,我記得我上次來,家裡還沒有這兩個孩子,要和我一起玩嗎?”
兩個小孩子被吓得戰戰兢兢,黑水神那恐怖的微笑離他們越來越近。
少年的手指輕輕地點了下其中一個孩童的額頭,小小的身體癱軟在母親懷裡,瞬間失去聲息。
沒人敢在這時候說話,包括我。
眼前所呈現的景象頃刻間推翻了我幾分鐘前的推測。
愉快的黑水神哼着聽不懂的曲調又消失了。
緘默了幾秒鐘後,摟着小孩屍體的女人終于哭号出聲。像是靜音鍵被取消,聲音爆炸式響起。
來到這個村落的第一日,這裡便向我展現出了晦暗過去的一角。
草草吃過幾口午飯,連入口本應鮮美的紅酒炖牛肉也失去了原來的味道。我帶着沉重的心情走在田間壟地,我又看見了黑水神,這時他的身邊跟随着一個穿着藍色和服(上邊還繡着我說不上來的漂亮花紋,總之看上去就是很昂貴的衣服)的年輕人,好心情的黑水神隻是摸摸稻子,那些稻子便以一種詭異的速度迅速生長起來。我聽說過這裡以出産優質大米而聞名,産量也相當高——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黑水神的奇特魔力嗎?是因為他庇佑着這裡,所以這裡的稻子才能夠以超出尋常生理機制的方式迅速成熟嗎?
穿着藍色和服的年輕人很随意地袒胸露懷,脖子上戴着一個皮革質地的項圈,衣服也不穿好,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強行扭過視線,不再去看他們。但年輕人那對藍眼睛的驚鴻一瞥,卻讓我怎麼也忘不掉,在記憶裡流連忘返。
回到所裡報到,另一名老巡警在聽說了這件事後,說道:“你見到的應該是神代家的小少爺,怎麼,你不會也喜歡上他了吧?”
我沒說話,心裡咯噔一下。
心想不至于這也能一見鐘情吧。
老巡警發覺我表情不對,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你喜歡上什麼都好,就是别對那家夥動心。”
“找個好女孩不比那家夥強?當然好男孩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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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鄉下工作自然要比在城市裡輕松一些,更何況這地方連個打架鬥毆的情況都少有,這種清閑我自然求之不得。人一閑下來總會想着到處逛逛。村子的景色遠比我見過的其他地方要美麗不少,翠色的植叢猶如波濤一般,在風吹過時有種奇特的美感,清澈的溪流環繞村落,水清澈得仿若無物,黑色溪底一覽無餘,遠遠望去,如同黑水潺潺流動。我又想起了那日見到的黑水神。
正騎着自行車,看見前方有幾個小孩子正圍着一個年輕人扔石頭,被砸石頭的年輕人無動于衷,即使那些石頭已經有些劃破了他的臉,在他的身上打出淤青。
我喝止了這種過分的行為:“你們幾個小子!快點停下來!”
領頭的小孩子看上去不超過十歲,他停下了扔石頭的手:“什麼啊,是外邊的人嗎?真是掃興。”
“不是唷,好像是三爺爺家的,今年才回來。”
“那不還是不懂規矩的外人。”
“你們幾個,怎麼可以這麼欺負别人。”我斥責道。
幾個小孩朝我做了個鬼臉,然後如鳥雀般散去。
我關懷地看向那個年輕人:“沒事吧?你看樣子也不是打不過這群臭小子,為什麼不反擊呢?”
……原來是那天跟在黑水神旁邊的年輕人,身上的和服換成了其他顔色的……更淡一些的藍色。
“你回來做什麼?”年輕人的語氣不善,藍眼睛看着我,令人着迷。
他這話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被分配回這裡工作,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呢?對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淩牙,神代淩牙。”他說。
“那天你跟在黑水神身邊,我看見了。”
聽到我這麼說,淩牙隻是譏嘲地笑了下。
“你知道黑水神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存在的嗎?我很好奇這件事。”
“有時間去一下那間神社吧,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那裡記載了大半。”淩牙說道,爾後他快步走遠了。
*
“嗚、唔……疼……别、别碰了……”
“又被打了?”
“對不起,璃緒……我、我不偷着跑出去了……咿?!請多摸摸我吧……”
“不是不要碰嗎?”
“對不起,姐姐,我錯了……這裡,是這裡……”
門外,管家習以為常地彙報着今天的工作,對門内傳來的細碎哭聲和呻.吟聲好似沒聽見。
過了許久,門内的事情才結束,管家隻看見那隻細白的手腕伸在那裡,被掐出來的紅印縱橫交錯。
推拉門被完全打開,那孩子像是隻剛被狠狠教訓過的、重新變得乖巧溫順的貓咪,萎靡不振且順從地趴在家主的懷裡,身上隻蓋着那件他常穿的、現在被揉皺了的和服。
那根本就是摸貓下巴的手法吧。
這個家裡很少有人會把小少爺當成人看。
三兒那邊新搬回來的小子……是喜歡他嗎?
*
晚上下班回家,房子是三爺爺騰出來的一間空房,特地借給我住,他說我住多久都沒問題,他名下的房子多得很,不差這麼一間。
在玄關脫了鞋,走進客廳,先倒杯水喝。
“這是你帶過來的書嗎?”少年的聲音突兀響起,吓了我一跳。
黑水神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像是等了很久。
“的确是我順便帶過來的漫畫書。”
“哦!這玩意看上去可有趣多了……”這時候的黑水神倒像個普普通通的少年。
“你應該有自己的名字吧?”
“名字……?确實呢,現在這個稱呼是他們贈予我的。”黑水神笑嘻嘻地說道。“不過我确實沒有自己的名字,硬要說的話,你可以稱呼我為九十九遊馬——這是本體所使用的姓名。”
我仍然對黑水神——遊馬——保持着一種戒備心,那天發生的事情我還沒忘。
“欸——别這麼警惕嘛,我不會對你做任何事情,這是唯一的例外。”少年模樣的神明橫躺在沙發上,悠然自得。
例外?為什麼?
我不會自戀到以為這是怪物對我的偏愛,這更像是源自于過去的因果。
遊馬很自來熟地從冰箱裡拿出了我剛買沒多久的肉松蛋糕,開始大快朵頤,對于我的任何疑問不再回答。
在這裡上班三個月後,我逐漸适應了這裡的生活節奏,爸爸媽媽偶爾會打電話回來問我過得怎麼樣,我回答過得挺好的,這裡的人也很友善——除了那群經常欺負人的小兔崽子,一來二去,我和神代淩牙熟絡起來,這是個經常神出鬼沒的年輕人,會出現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一半概率會在黑水神的身邊看見他。從身上那身昂貴的和服來看,他确實是個出生于富貴人家的孩子。但我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一定有哪裡出了差錯。
有一次三爺爺過來給我送腌蘿蔔,說最近要舉辦黑水祭,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參加。
隻是不要冒犯神明,三爺爺這麼說道。
到了黑水祭當日,所裡放假,老巡警和我說你也該放松一下了。正說着這些話,外邊響起了熱鬧的歌聲,我隻聽了個大概,内容都是贊揚神明,向神明祈福,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收,旱災不再。走出室内,村裡的道路上人群熙攘,大家都帶着模樣古怪的面具,活脫脫百鬼夜行。沉重的鼓點像是在狠狠敲擊着我的心房。我鬼使神差地加入了遊行的人群中。
這場盛大遊行的終點是神社,那裡早早擺起了祭壇,我沒見過的女性正在主持着這場節日儀式。雪白的和服,茜紅色的眼睛,美麗的微笑,周邊狂信徒的嘶吼,這些都令我感到不安。淩牙在那裡,他像個溫順的妻子那樣,隻是端坐着,眉眼間平靜、冷漠而倦怠,仿佛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黑水神本尊在哪裡?我四下環顧,沒能看見熟悉的少年。
……在神社裡。
我想起來自己還沒有進入那間神社看過——等節日結束之後再說吧。
人們群魔亂舞,隻有我和台上安靜的淩牙還有端莊優雅的儀式主持人像是置身事外,那位女性似乎注意到了我,她朝我露出了和善的笑。
月上中天,這場恐怖的儀式終于結束了。
我松了一口氣,下次說什麼也不參加這種和異端宗教并無區别的儀式現場了。神社還沒關門,要進去看看嗎?
來都來了。
神社裡靜悄悄的,月亮的光輝透過一絲門縫灑了進來,不時有風聲吹過,不由得心裡發毛。
“你在這幹什麼?”淩牙提着一盞油燈站在我身後。
這家夥走路都沒聲音,像是隻貓。
“呃……探險?你不是說這裡有些東西可以看嗎?是這些壁畫吧。”我說。
他隻是瞥了我一眼,提起油燈,幫我照亮了壁畫,讓我能夠看清上邊畫了些什麼内容。
兩百年前的因果在這一刻穿越了時間,來到了我們的面前。
從前有個村子。
人們安居樂業,自給自足,風調雨順。淳樸的人們并不在乎外邊發生了什麼事情。
又過了幾年,從外地搬來一個家族,全家上下十幾口。一開始人們對新來到這裡的一家人表現出了友善的态度,幫助他們在這裡紮了根。他們似乎是從外地來的很有錢的一個家族。在當地,他們建造了精美的家宅,美麗的庭院讓當地人羨慕不已。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