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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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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地方能夠一直風調雨順下去,似乎随着這一家人的搬來,災殃也随之而來。

又過了兩年還是三年,連年大旱摧毀了一切,莊稼絕收,存糧所剩無幾,人們餓紅了眼,這時他們想到了那戶外地人。

他們很有錢。

這是當地人不約而同的想法。

他們帶來了幹旱。

當地人想到。

所以他們得給我些什麼。

于是第一個饑餓的當地人敲響了他們家的房門,索要糧食。他們給了。

于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接連跟了過來。

村裡人說好心的老爺來施舍糧食了,又過了段時日,他們聽說那戶外地的好心老爺說家裡沒糧食了。

怎麼可能?

當地人想到。

明明昨天還看見他們家的孩子手上拿着松軟的精緻糕點,怎麼可能沒糧了。

喪失了理智的饑民圍攻那戶外地人。

人多勢衆,外地人是打不過當地人的,于是那家的兩個小孩子被拖了出來,威脅說不給糧食,就要把這兩個小孩殺掉吃肉。

(确實沒有一粒米了。)

(災荒之年,發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兩個小孩被吓得呆滞,連哭聲也沒有,手腳瘦瘦的。

正當兩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個旅人路過這個村子,聽到前方吵鬧的聲音,好奇發生了什麼,經過一番打聽得到了事實。

旅人哈哈一笑,說你們何必為難外地人呢,他們确實拿不出更多的糧食了,你們也不應該再無理由地強求他人為你們付出了,這是很過分的行為。我可以幫你們渡過這個難關。

說罷,旅人從一個村民手裡拿過柴刀,從自己的手臂上割下一塊肉。

把這塊肉做熟了吃吧,它足夠你們挺到雨季來臨,生命将重新複蘇,旅人是這麼說的。

之後他離開了。

将信将疑的當地村民放了兩個小孩,也離開了。

晚上他們聚在村裡的谷場,支起一口大鍋,把肉放在裡邊烤,很快,鍋裡憑空出現了鮮美的肉湯,肉也憑空越變越多。

有人嘗了一口,那美妙的滋味讓饑民們兩眼放光。

從那晚開始,谷場的大鍋徹夜不停地點着火,做着肉湯。

那戶外地人家的兩個小孩也很餓。因為糧食都施舍出去了,他們家自己反而沒什麼吃的了,所謂當地人看見他們手裡拿着糕點這件事——完全是因為他們餓出了幻覺。人們隻願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情。

他們也想喝那肉湯。

經過肉湯這件事後,一種古怪的說法在當地人裡流傳起來:路過的、賜給他們肉的旅人,并非是人類,而是某位不知名諱的神明,他憐憫受災的人們,才會賜下神之血肉。

所以我們是被神眷顧着的人啊。

外地人帶來災禍,神明解救我們,以及為了永遠能喝到這樣美味的肉湯,永遠能夠吃飽肚子,我們應該給那位神明獻上生祭,求他繼續保佑我們。

而神明之所以救下這兩個孩子,是因為他們本應該是要獻給神的,我們僭越了。

出于這樣的想法,那個從外地搬來的家族在本地受到了歧視,當地人開始欺負他們。所以在兩個孩子來讨要一口湯喝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反應是不能讓這兩個孩子稱心如意。

“你在生氣嗎?”淩牙的聲音把我的注意力從故事裡拽了出來。

“人為了活下去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過後他們會用各種理由美化自己的所作所為。”淩牙繼續說道。

“明明還有别的辦法……哪怕在得救之後,他們還是徹底舍棄了良心。”

淩牙忽然笑了起來。

“真是個很少見的詞啊,往下看吧,這個故事的結局。”

一個大孩子故意走過來把他們推倒在地,用污言穢語辱罵他們。

其中的哥哥是個很有勇氣的家夥,他早就看這群沒良心的東西不順眼了,于是打了回去,兩個孩子撕打在一起。妹妹也鼓起勇氣,加入戰局。但奈何體格差距過大,還是沒能打過,再加上對面人多,主動出擊的哥哥挨了不少拳頭。最後村長還是給了他們肉湯,過程裡少不了冷言嘲諷和白眼。

從那以後,這戶人家過着艱難的生活,一開始的善行被人們完全遺忘。

人們轉而歌頌着所謂的神明,但問起他們神明長着什麼模樣,有人說是短頭發,有人說是長頭發。但隻有一點非常确定,那位神有着鮮豔的紅色眼睛。

最後說法統一在神明是長頭發,有着紅色眼睛。

等到熬過大旱,雨水終于降臨,人們喜極而泣,紛紛走出家門呼喊着,這時人們想起了獻祭的事情。我們應該向神明獻上祭品,不然大旱再次來臨該怎麼辦?

他們又一次想到了那家外地人。

那對不肯低頭的小孩子又被他們拖了出來,他們将要被獻上祭壇活活燒死。

不堪受辱的妹妹當晚便自殺了,為了防止哥哥也自殺,他們看得很嚴,神要的是直到獻祭之時都活着的祭品。

以及那晚還發生了些别的事情。

人對神的信仰能有幾分真心?

這種事情不好說。

從折磨裡活下來的男孩想到:為什麼這種事情要發生在我身上?我和妹妹做錯了什麼?

烈焰灼燒着皮膚,他發出了絕望的喊聲,看着父母在人群之中泣不成聲。

這時異變發生了。

一隻十三四歲少年的手突兀地從火焰裡伸出來。這是距離那次見面之後,村民們再次見到了他們的“神”。臉龐稚幼的少年,一頭黑色長發,紅色眼睛,這的确和人們所講述的神的樣貌一模一樣。

捆着祭品的繩子似乎已經被燒斷了,祭品倒在少年的腳下,皮膚完好無損,好似從未被火燒過。

少年好奇地拍拍倒在腳下不省人事的家夥,然後臉上咧出了一個晦澀難明、令人恐懼的笑。

看見少年的出現,大家歡呼着,紛紛向他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不要再出現天災了。少年一言不發,隻是用可怕的眼神看着村民,然後和祭品一起消失了。

“所以神明是收到了我們的願望吧?”

“一定是這樣!”

又過了段時日,人們總是能看見少年和那個祭品一起出現在鄉間小道上,他興緻勃勃地看着人們勞作,用磕磕絆絆的人類語言和他們說話。祭品會不厭其煩地糾正他的發音,教他正确的語言。

原來神明沒有吃掉那家夥呀,人們想到。

是把他留在身邊做侍奉了嗎?漸漸地,那家人原本的姓氏被人們遺忘,他們開始稱呼那家人為“神代”。後來就連那家人自己也這麼稱呼。

不過那家夥自己覺得總是跟在身邊的這個“神明”并不是什麼“神明”,隻是被人們的願望、他自己的願望制造出來的,一個可悲的怪物。

但這是個很聰明的怪物,學習能力極強,過于精準地看見人們心中所思所想。

怪物并沒有因此對他更親近,他比人類要更加殘忍無情。

又過了幾年,他發覺到自己腹中正在孕育着那個怪物的後代。

怪物但笑不語,此時他已經被人們稱作“黑水神”。

他從那眼神裡讀出了一切,新的輪回正在開始,神代的血脈會以這種怪力亂神的方式傳承下去,人們對神的信仰也會這樣傳承下去。

這時他想起了獻祭日的一些小事,一個圍觀的人捧着肉湯津津有味地觀摩着這場儀式,一絲肉塊順着碗邊掉在了地上,其他人都沒注意到,隻有他看見了。

那肉塊越變越大,最終跳進了火裡,在熊熊烈焰中浴火重生。

因為對神明的敬畏,當地人反而不會像災年那樣表現出對神代家的敵視,神代家的長輩們一個接一個地死掉,最後隻剩下那個在獻祭之夜活下來的孩子。

經年累月,那孩子逐漸長大,外出經商,再度振興了家族産業,攢下了數目驚人的财産,最後又回到這裡。

他回來的時候還領着五個孩子,據旁人所說,那些都是他親生的孩子,但沒人見過他的妻子,或許是死了。

紅眼睛的神明還在保佑着這個村落,直到現在。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淩牙說。“怎麼樣?你還有想要知道的别的事情嗎?”

“遊馬所說的例外究竟是什麼?”我問他。

“哦?他連名字都告訴你了呀。”淩牙笑了笑。“是兩百年前沒有舍棄良心的人們,就這樣。”更多的事情淩牙不肯再講了,包括他身上存在着的更多的謎團。

“離開這裡不好嗎?”

“我走不了。”

“為什麼不可以。”

半倚靠着神社門框的淩牙伸手指向了遠方夜深人靜的村落。

再後來,我偶爾騎着自行車在鄉間小道巡邏,還是會看見被小孩子們欺侮的淩牙,或者是跟在遊馬身邊的淩牙,或者是被姐姐愛着的淩牙,被這片土地束縛着永世不得離開的淩牙。

像個可悲的國王。

内心深處的某個想法正在迅速生根發芽,我向來不會跟人談起所謂的正義觀,我覺得在沒有親身經曆過某些事情的時候便對正義這個詞誇誇而談,隻會讓它變成一種空想。一見鐘情所誘發出來的愛變成了一種更加朦胧的、難以言喻的感情。

黑水神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出現在我身邊的。

黑色長發如同一汪黑水,紅色的眼珠饒有興緻地盯着我:“所以你要去對他說出那些話嗎?既然要去說出那樣的話,記得承擔起責任啊。”

“我當然知道。”我回答。

在去給村長家送登記表格的時候,我碰見了淩牙,這會兒他身上的和服已經徹底換成了白色的,像是要去結婚,他問我要幹什麼去,我說去村長家送點東西。

“我幫你拿一些吧。”他說。

淩牙想說的不是這個。

“你似乎有話想對我說。”

“先把活幹完再說。”我回答。

村長家裡沒别人,隻剩下那個活了兩百多歲的老頭子。當他看見我身旁的淩牙時,喉嚨裡發出了驚恐、斷斷續續的喊聲,如同望見了自兩百年前歸來的魂靈。

淩牙啊淩牙,你明明已經死去了,為何再度複活了?

眼前之人的容貌無疑和兩百年前那個被送上火刑架、将要獻給神明的孩子一模一樣。

“就這麼可悲可笑地被吓死了呢。”我按照禮節,阖上了這位兩百歲老人死不瞑目的眼睛。

“不去對黑水神許願嗎?淩牙?”

“警察說這種話真的好嗎?會顯得很沒有正義觀吧。”他搖頭,隻是微笑道。

我回答:“去許願吧,去殺死所有不義之人吧,如果當中真有秉持良心、剛正不阿地存活到現在的人,那他一定能在災殃之中浴火重生。”

這不是我的願望,而是淩牙心中被壓抑到現在的願望。

黑色的水流湧動,神明——怪物的身影在這個房間裡影影綽綽地搖晃着。

“去殺死所有不義之人吧,如果當中真有秉持良心、剛正不阿地存活到現在的人,那他一定能在災殃之中浴火重生。”

“黑水神”嗬嗬地笑道:“我已知曉你的願望。”

****

一隻被火焰覆蓋着的手掙紮着從廢墟裡伸出來,我用一根燒火棍把它推了回去,整個村落烈焰滔天,隻有寥寥數幾的人還活着,彷徨地看着燃燒的村落,黑水神的神社在火焰中也早已坍塌,神明失去了他的狂信徒們,但力量卻并未消減半分。俗世的信仰本就是束縛那個怪物的詛咒,而今隻不過是讓他重回了自由身,我無意去探讨遊馬的真身究竟是什麼,也不在乎。被冠以黑水之名的怪物不會對普世意義的衆生造成太多的威脅。

最後我在燃燒的神社前找到了淩牙,問他現在是什麼感受。

“很痛快。”他回答,白色的和服下擺被燒焦了些。

“要跳舞嗎?”我問他。

“是那種西洋舞蹈嗎?我不會跳。”他有些手足無措。

“我可以教你,就當是慶祝了。”

淩牙把手交到我的掌心裡,兩個看起來精神不正常的人在火堆前跳起了交際舞。

“所以這舞蹈是要慶祝什麼?”

“慶祝你的死亡,還有你的新生。”

——全文完——

寫于2025.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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