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懷玉很平靜。
在這裡,普通人最好的生活狀态就是“平常”,普通地上班、上學,抱怨幾句周圍的人和事,然後普通地入睡。
而她終日沉睡于此,或許本身就是一種挾恩圖報。
“一無所有的人,更适合踐行英雄主義”——濮懷玉早就想好了,她要她的人生轟轟烈烈、鋒芒畢露,遇到事幹就完了,當縮頭烏龜是不可能的,反正不過是一條命。
“……你說完了嗎。”
濮懷玉精神一凜:“差不多了。”
“那該輪到我了。”馮盈含着眼淚看她,很生氣,“你個大笨蛋!想那麼多幹什麼!所有人都希望你能活下來!”
“你的手術,請的護工,還有其他方方面面确實都需要錢,但我們用水滴籌募集到了很多資金。”馮盈憋着一股氣,“什麼還不還、欠不欠的,非要說的話我欠你一條命!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在你面前捅死我自己。”
說着,她就要找趁手的利器。濮懷玉連忙出言阻止:“你千萬别想不開,不然我就白忙活了。”
馮盈沒找到,抱着日記本垂下頭。
“……我還沒自責,你就不想活了。你是真的讨厭。”她撅起嘴,眼淚沒有被阻攔在人中,還是順着唇面流淌下來,“明明我好多個晚上都做噩夢,夢見你的屍體跟我說,其實你不想救我的,早知道那麼痛就不救了——”
濮懷玉很想伸手,但這是她醒過來的第一天,系統的加速治愈功能再快也不能快到第一天就可以下地走路。
“馮盈,那是夢。”她道,“會後悔的人肯定不是我,那個男人會後悔還差不多——後悔遇到我。”
濮懷玉咧開嘴。這點動作對她來說是小意思,配上平靜無波的臉有種黑色幽默。
她說:“如果我覺得後悔,肯定是因為我沒有行動。比救不下你更可怕的是,我作為旁觀者竟然一動不動,或者幹脆當了逃兵。”
座椅上的人緩緩擡起頭,眼睛哭得通紅。
“更何況,你和叔叔阿姨都是好人。”
這一次,濮懷玉的眼睛也難得地彎起,“我喜歡看你們一家三口在一起。”
如果系統在,濮懷玉很想問她,怎麼馮盈哭得更厲害,哭得她都不敢笑了。
逐漸适應頭腦清醒的狀态,濮懷玉自覺之前的話更應該放在心裡,而不是說出來。
而且,即便馮盈說有水滴籌,但濮懷玉看得出來,自己的确給這個小家庭帶去了巨大的負擔。
雖然所有人都無怨無悔。馮父馮母每天都來看濮懷玉,等到她後面可以進食天天給她煲湯,做各種好吃的;護工劉阿姨跟馮父馮母合計工資的時候滿口道“不急不急”,馮母愧疚地說她的工資本來就遠遠低于市場價,說什麼都要把這個月的結了,兩個人在走廊上演你追我躲,劉阿姨以極其狂亂的步伐成功拿下一局。
正在艱難複健的濮懷玉很是羨慕。
她什麼時候可以如此不羁地行走呢?
劉阿姨經驗豐富,給濮懷玉的複健提供了不少幫助,濮懷玉得以一窺她的正常報價——感覺不是能夠消費得起的價位。
這位劉阿姨面色紅潤,穿着得體,還總試圖趁機給濮懷玉戴上各種首飾,喜愛濃郁到讓人沒轍。要不是濮懷玉拿身體不好、不方便戴做借口,她覺得自己早晚會變成滿手各種戒指的土豪。
劉阿姨每天都要說好多次“堅強”,一副再看下去就要流眼淚的模樣:“我們小玉怎麼這麼堅強,一滴眼淚都沒掉。”
濮懷玉實話實說:“阿姨,真的不疼。”她敢說,系統削去了複健過程起碼百分之八十的痛感。
這話落進劉阿姨耳朵,立馬讓她心疼得不行。
濮懷玉沒辦法,該休息休息,該吃飯吃飯,到點了起來走兩步,生活規律得好像提前步入暮年。
當她躺回病床,偶爾會覺得迷惘。
在這個真實的世界,周圍人的顔值都是普通人水平,在平均值上下擺動。長相端正一點的醫生走過,就會引起護士的側目,還有身邊劉阿姨“不知道有沒有對象”的最高贊揚。
這裡沒有無緣無故的、戲劇化的愛和恨,也沒有人專門記錄她這麼多年的生活。她是孤兒院收養的孩子,她的人生從來都不是裝訂有序、能夠給外人展示的厚相冊,而是散落在奔波中,就像湖面上的浮萍。
這樣也好。濮懷玉閉上眼睛。
一切都很平和,是中性的、不預先帶上情感色彩的。
她參與過别人真實的人生,現在輪到她自己了。
……
“她都忘了今天是她生日了吧?”
“二十歲的大二學妹,嘿嘿。”
馮盈拿着蛋糕:“你們小點聲!别讓濮懷玉聽見了,說好了要給她一個驚喜。”
三個舍友湊錢買了蛋糕,再湊錢買了一條項鍊。說是三個人湊錢定制的項鍊,卻是另外兩個舍友先斬後奏,瞞着馮盈沒讓她付一分錢,還非要在随贈的賀卡上把她的名字放在首位,美名其曰“精神領袖”,其實心裡都很清楚馮盈一家究竟扛下了怎樣沉重的擔子。
“一條手鍊而已,計較那麼多幹什麼?是我倆非要買這麼貴的。我媽那麼摳,這次非要支援我,讓我表示表示。”
“我爸也是,我跟他提了,他還讓我請小玉吃飯,也不想想小玉現在的狀态能不能堂食。”
馮盈的心很暖很暖:“她恢複得特别好,但是請客吃飯可能還是得緩緩。”
“唉,就怕被她說不實用。”
“沒事,到時候我們把小巧思介紹給她——‘f**k misfortune’,去他爹的厄運。這不就實用起來了嗎?”
就在她們七嘴八舌閑聊時,一個匆忙的身影從旁邊掠過,西裝外套帶起一縷香氣淡雅的輕風。
“抱歉,借過一下。”
馮盈第一時間護住懷裡的蛋糕,再說一聲“沒事”,目光在觸及那人的側顔時不由自主愣住。
舍友之一已然驚呆在原地:“我勒個超級大帥哥——”
“驚鴻一面。”另外的舍友情不自禁拍了拍胸脯,心有餘悸,“齊央,我的心髒跳得好厲害,你幫我看看我是不是臉紅了。”
“還行吧,距離猴子屁股還有一段距離。”
三個女生在原地緩了會兒,開玩笑地說“就憑那個大帥哥,我永遠忘不了這天”,然後揭過這一頁繼續向前。
她們都很清楚最重要的事情,以及讓她們銘記這一天的真正理由——當四個人中的其中一個因為保護另外一個血淋淋地躺進ICU等候天命,她們中再也沒有誰會忘記這個日期。
“你們說,她會是什麼反應?”
“肯定感動得痛哭流涕。”
“拜托,我們小玉有一顆經過安檢都會滴滴作響的鋼鐵之心,過個二十歲生日就會哭嗎?”
她們經過拐角,病房的門虛掩着。
唯一兩手空空的林從露推開門,剛想說“surprise”,嘴巴硬是合上了。
“……家人們,那帥哥好像也是來找小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