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扶瑤掩飾得很好,但是她隻弱在太過年輕了,還沒學會掩飾藏在那雙眼睛後頭的野心。
湛淩煙這樣想着。
從醒後的每一件事,眼前這個丫頭都在有意無意地——用個貼切的詞語,她在向湛淩煙“展示”自己。
第一面,展示她的通情達理,至少與謝花朝的莽撞無禮相比。
第二面,展示她友愛師妹,會主動提出帶施寒玉沐浴。
第三面,展示她的溫和柔順,隻要是師尊的要求,哪怕猶豫也會給施寒玉送上衣服。
更别說帶着湛淩煙來到此地,這裡一整間竹廬,都是她往日自力更生、勤勉努力的證明。
縱然是湛淩煙垂眸喝茶的時候,對面那道來自沈扶瑤的視線,總是帶着些微的期望,如絲如縷地牽在她的身上。
她,是有所謀求?
湛淩煙也同樣審視着眼前的年輕人。
師徒兩人,一人目光平靜幽深,一人嫣然淺笑,視線如兩道行舟相撞,于水面下無聲地綻開暗流。
沈扶瑤低了下眼睫,錯開了目光:“師尊難得住在此處,我怕師尊覺得擁擠。”
“不必多言。”
湛淩煙執意如此,那沈扶瑤隻能又收了起來。趁着徒弟收拾的時候,湛淩煙走去另一間屋子,燒了熱水沐浴。
縱然條件艱苦,太有潔癖的淩霄仙子還是會每日更衣。
沈扶瑤收到一半,聽見湛淩煙在隔壁道:“你備給施寒玉的那身,我拿去了。”
沈扶瑤連忙站起身來,“我給……”
她剛想要說,給師尊一套料子更新更柔軟的。但是話到嘴邊又連忙刹住,這樣,豈不是湛淩煙要覺得她苛待師妹了?
“怎麼了?”
沈扶瑤把話咽下,“沒事,師尊穿着合身嗎。”
竹木編織的房屋,牆壁上也會有縫隙,顯得人影幢幢。正巧那女人的身影靠近走過來,推開房門,發尖的水珠倏地墜下。
“嗯,尚可。”
就是貼身了點。湛淩煙從來喜歡寬松的,隻是她現在沒法挑剔了。
沈扶瑤握着門框的手,在湛淩煙走過身旁時,悄然緊了一下。
沈扶瑤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套白色的寝衣,隻是她沒有想到,粗糙的織工穿在湛淩煙身上,也像是一段雪練冰绡。
修道人的氣質自然是卓爾不群的。她心中湧起了些許不甘,沒過多久,許是太不合時宜,也被強行壓下。
待沈扶瑤也更衣以後,外面的天色沉沉,唯一的光亮隻來自于室内。沈扶瑤吹熄了燭火,輕手輕腳地躺在了湛淩煙旁邊。
“師尊,你早先壓制住謝師妹的那個手勢,是何種法術?”
睡前乃是最讓人不設防的時候,沈扶瑤自知時機到了,輕聲開口問。
湛淩煙側躺着,面朝裡面。她背後倚過來了一副柔軟軀體,激得她腰間微僵。
于黑暗之中,她微擡眼眸,“劍訣而已。”沒修為加持全是虛架子,沒什麼用。
沈扶瑤咽了下喉嚨,“師尊從前說,待我過了十六,就會教我修行了。”
湛淩煙心裡不自覺想,那她的師尊還真夠耽誤人的。修道之人修習吐納靈氣,自然越早越好,一般小兒若是有些天賦的,六七歲便開蒙了,哪裡還等得到十六七。
“或許罷,”湛淩煙:“隻是本座如今失憶,記不得從前了。”
“嗯,”沈扶瑤的語氣略微頓了一下,軟了許多:“徒兒沒有非分之想,隻是想着……若是能有點修為,日後也可成為師尊的左膀右臂。”
湛淩煙不語。
沈扶瑤言罷,久久沒有聽到她回複,心跳微微快了些許。
她今年十六歲,來這裡已經五年了。
五年過去,一同入門時,别峰的姐妹都有所成。
而她,還是一介凡人而已。
先前薛芷自己也是個不能修行的廢物,沈扶瑤被分配在這個峰脈上,心裡何其絕望,說不怨恨是假的。
誰不想要登仙?誰願意窩囊到死啊?
但她沒有放棄,自己學會豐衣足食,哪怕涼水刺骨,咬得滿手是疤,還是會忍痛去打撈豹魚,為的就是一日羽翼豐滿,時機成熟,得以走出蓮禅峰這片困囿她翅膀的天地。
後來,時機來了。
但卻出了意外,薛芷一病起身,居然破天荒地開始打坐,性情氣質都翻天覆地。
沈扶瑤從前其實并不如何親近師尊,這一次卻觀察了她很久。
真正讓她定下心的,還是師尊親口承認自己失憶這件事。
既然如此,她何必舍近求遠,何不好好利用這次失憶,讓師尊親近她,喜愛她,然後趁機踏上仙途?
這句“十六歲後你會教我修道”,當然也是假的,她隻是在賭師尊不能求證而已。
湛淩煙一直未曾說話。
沈扶瑤屏住呼吸良久,終于是有點按捺不住的焦躁。
——她等了五年,耽誤不起了。
“師尊。”
——是不是還有點記憶,所以拆穿她說謊了?
“徒兒隻是……”沈扶瑤放柔語氣,裡頭摻着一絲半真半假的委屈。
——她有什麼錯?本來就是天道不公,旁人的門生都能修道,憑什麼她要活得這樣艱險?
終于在她幾乎忍不住對湛淩煙事先坦白認錯,再換個法子博取她的同情時……
湛淩煙終于動了一下。
一丁點小動靜,對她來說如驚濤駭浪一般。
沈扶瑤緊緊盯着女人的側顔。那皮相仙姿玉貌,隻可惜沈扶瑤完全無心欣賞,恨不得盯進她的頭骨縫隙裡面去。
“你方才,”那女人的聲音輕淡、或許因為夜深而柔和了些許,“說什麼?”
沈扶瑤愣了一下,隻感覺一捧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來,淋得她像隻可笑的野貓子。
“師尊這是,”少女一張溫柔的臉上,似乎還是想保持笑,隻是表情略有些抽搐:“睡了嗎。”
湛淩煙淡淡道:“在運功冥想,需得用心專一。你早些睡便是。”
沈扶瑤沉默片刻,“……是,師尊也早點休息。”
湛淩煙微不可聞地牽了一下唇。她的感知很敏銳,明顯能感受到身後那小丫頭的焦慮情緒都熄了火,似乎被一榔頭蓋上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