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這場暴雨真的是下的太久了,久到打濕了沈晚江對于青春的整片回憶。
十六七歲的時候,她和媽媽住在一間很小的出租房裡,就算是那麼小的地方,一個月都要六七千。
睡在裡面的日子屈指可數,柳家用不習慣菲傭,很喜歡這個香港身份的女傭,做飯又好吃,幹脆用高薪一直讓沈青在留在家裡,還為了她留了一間小房間,沈晚江睡在這裡日子很多,但這不是家。
那個小小的出租屋裡面也不是家,什麼都沒有,隻有已經在沈晚江記憶中與自己漸行漸遠的母親。
她躺在病床上,記憶在疼痛來臨的前一刻,瞬間抽回到她的十八歲————讓她失去一切的車禍,她親眼看見血液從車門中流瀉而出,一滴一滴像她在每個夜晚回憶母親的淚。
北歐風雪肆虐在每個人裸露出來的臉頰上,她第一次抵達那裡,就是冬季,很冷,冷到她不由自主的流淚,她隻有一個小小的行李箱,裡面裝着一點點東西,有她和媽媽的照片,這就是她的全家福。
永遠少人,永遠告訴她,她這一生都無法抵達幸福港灣。
靈魂似乎飄起來,一路回到了港島,回到了那間小小的出租屋前,六七月的暴雨香港,霓虹的晚間燈光,被蒸發泡騰在雨水中,狂風胡亂拍打在小小的樓道前。
她低頭看到自己濕掉的鞋子,不可置信看着自己身處的幽暗地方,小小的階梯,似乎連空氣都又擠又熱,稀薄不堪。
每往前走一步,空氣但凡有些不正常的流動,牆皮便會快速掉落一堆,落在前路上,白紛紛的難看。煙火熏黑的角落,房東用二十年前的報紙沾上,企圖遮掩。
黴味一陣陣從房東的庫房發出,沈晚江以為自己是陰溝内的老鼠,不斷會被這刺鼻的氣味引的皺眉。
再回到這裡,無比清醒,這不是真的,可腳步沒停,迫不及待往上走,樓梯“嘎吱嘎吱”發出輕響,轉角的二樓就是她和媽媽小小的出租屋,門口有盆養了很多年木槿花,陶土罐子養着它,沈晚江會在天氣好的時候,給它端出去曬太陽,但很快又會搬回來。
今晚的樓道燈光幽暗,随着風蕩,她盯着它好久,它似乎蒙上了層淡淡的月光,碧清透亮。有水光凝結在它的花瓣上,她不懂,窗外明明是暴雨。
為了印證她這一想法般,不怎麼牢固的樓道窗戶驟然被風敲開,灌了一陣凄楚冰涼的雨進來。
是夏天嗎?這雨為什麼這麼冷?
不容她多想,門已經開了,門内的光誘惑着她去一探究竟,一陣淡淡的酒精味傳出來,她疑惑中已然進了小小出租屋的門。
暖暖的光打在她臉上,卻緊緊聚焦在她鼻尖上那顆痣,它從來都靜默在那,待在她皮膚上,如今卻活躍的跳動起來,一路抵達她的心,抵達她的眼眸。
唇舌顫了顫,這恍然隔世的感覺,沈晚江小腿發着抖,她喊,“媽媽。”
八年了,她終于再次見到了媽媽,喊完後,沈晚江卻像是被抽了魂,提不上勁,呆呆看着在桌前忙的女人。
她和媽媽鼻尖都有痣,每每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看見這顆痣,她一定會想到媽媽。
沈晚江緊緊盯着沈青轉過來的臉,忍不住向她走去,鞋卻沾了好多雨水,在地闆上印了一個個腳印。
每個印記都變成了一個小水坑,是這場暴雨和她在北歐的淚水。
沈青卻像是沒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桌邊,沈晚江跪坐在她腿邊,上半身完全伏在媽媽腿上,仰起臉淚水卻不受控制,沾濕沈青腿面。
“媽媽,媽媽,我好想你,可我都沒有夢到過你一次,媽媽。是因為我改名了嗎?你怪我是不是?”她緊緊攥住沈青的褲腳,不明白為什麼媽媽不同自己說話。
出租房内不明亮的燈光,照着她蓄滿了淚水的眼眸,裡面似乎盛了一塊塊破碎的玻璃。
玻璃在陽光似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道道彩虹,卻劃破了沈晚江臉頰,滾下來摔碎了,四分五裂倒在香港暴雨的這間小出租屋裡。
沈青在這時才聽見了自己女兒的聲音一般,她眼神凝聚在沈晚江身上不過幾秒,風來過一陣而已,很快又消散。
她真像是沈晚江想象中的一個人物,再不複出現在這世界上,她不忍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這神情真是惶恐,沈晚江任由她摸着自己的臉,眼淚滾燙砸在母親手上。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要回去了。”沈青語氣肯定,沈晚江一把扣住她的手,搖頭淚花四濺,她哀求道,“媽媽,你不要趕我走。”
“寶寶,你聽媽媽說,你已經有了你的生活,媽媽已經是過去式了,你要一直想着媽媽,錯過你以後的人生嗎?”
沈晚江扣着沈青的手那樣重,重到通紅一片,那麼不舍,隻有在夢裡,她才有這樣片刻停留。她不想離開,不想走。
雨還在下,雷聲轟隆隆的忽然吓了沈晚江一跳,她一個驚詫間,松開了沈青的手,接下來的一切,時間在她面前慢慢瓦解,記憶從鄧凜家再到歐洲留學,最後再到車禍,全部被上了鎖,生了鏽。
她又聞到了一陣酒精味,忍不住皺眉,她輕輕道,“媽媽,媽媽。”
再無人回她。
病房裡靜悄悄,醫生做完術後檢查立馬出去,不會多耽誤一秒,沒有家屬的會有護士頻繁查房,有的按規定時間查房。
張新月點了外賣,她中飯還沒吃,準備幾個人先吃點東西,她蹑手蹑腳去隔壁病房問完蔣紀綸要吃什麼,那兩人到現在還和醫生聊着沒來,怪煩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