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皺的觸感空氣裡彌漫着強勁的消毒水味兒,寂靜無聲,冰涼藥水順着滴管進入蔣學義的血肉中。涼意鑽進,蔣學義的食指不自主地動彈一下。恍然間那縷陽光恰巧照進他的側臉。
恍恍惚惚中光芒模糊而又清晰,緊接着他聽見林晏姿輕聲打電話的聲音。他輕眨眼睛緩緩睜開,光直愣愣地映在棕色的瞳孔中,白皙的皮膚本就不顯氣色,白色的嘴唇更顯幾分病态。他想往聲音的方向望去,卻驚訝的發現自己的身體難以動彈。
他的鼻翼輕輕擦過醫院的被單,深吸一口氣,慢慢聽着藥水低落在滴管的聲音又擡眸朝着天花闆上深深地望了一眼。
這是,怎麼了?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隻記得昏迷前在深暗的小巷子裡陰沉沉的雨天,自己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趴在紙箱子上,慢慢地雙眼模糊,慢慢地失去了身體的自控能力。
林晏姿挂斷電話,用保溫杯倒了一杯水繞過床尾,坐在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她沒有察覺到蔣學義已經醒了,仍然在一隻手不停的打字兒,像是處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蔣學義啞着聲音,輕輕呼喊:“媽…”
林晏姿微微瞪大眼睛,眼底閃過一絲光轉而又消失不見。她立馬站起身來,面無表情扯平着嘴角,臉上稍有幾絲疲。她眉梢稍沾染冷淡,半晌才心平氣和地說道:“蔣學義,你在學校真的認真上課了嗎?”
“媽…你這是什麼?什麼意思?”蔣學義眼神一黯,眼睛裡透出自己的疑惑。
林晏姿深深吸一口涼氣,仰頭緩緩吐出,“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有必要裝模作樣嗎?你是我的孩子,你心裡想着什麼,腦子怎麼轉,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她似乎忘記如今的蔣學義正病殃殃的躺在病床上,難以動彈身體難受不已,林晏姿走到床邊把手機屏幕對準蔣學義半睜着的眼。
那是張聊天記錄的截圖,對方連續發了三條長文,接着又發了一張李濤戴着呼吸罩昏迷在病床上面的照片。
林晏姿繼續說道:“他人在ICU,昨天晚上十一點半李濤媽媽發現自己的兒子在家裡的浴缸裡割腕自殺了。留下一封遺書,信中無一都在控告你對他在學校裡實施校園暴力的事情。”她說着,又用手滑過另一張照片,“這是他身邊兩個同學寫得證明書,都在證明你有對李濤在學校裡進行過惡意排擠、孤立甚至威脅大打出手等惡劣行為。”
蔣學義呆愣住了眼光微微一頓,他的視線移開到自己母親的臉上。沒有溫柔的詢問,迎來的表情卻是别樣的冷漠,眼神鋒利的猶如一把冰錐子刺進自己的心髒裡,蔣學義的瞳孔中僅剩下思考和驚詫。
一切都脫離了自己掌握的範圍,所有的棋盤完完全全被打翻。事情已經朝着自己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可如今自己已無力回天,大海漂洋的船帆一夜之間突然失去指南針和地圖。
航海者最終被大海遺棄在深淵狂風中央。
林晏姿扯出一絲凄涼的冷笑,自嘲道:“我每天有二十四小時,其中有十六個小時我需要工作。我要有生存來源,為了養你我必須争取案子。一個月的工資三分之一的都在你身上花銷。”她關掉手機,随手将它扔到床頭櫃上,強忍着眼眶裡打轉的淚珠,像是那塊兒巨大的石頭重重地壓在她身上,“我有求你彙報了嗎?”
“我教養你,讓你成為正直善良的君子。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孩子會成為校園暴力的主謀者。蔣學義,你是不是覺得什麼爛攤子,我都能為你收拾幹淨?”她哽咽了,久久的她呼吸有些不順暢了,她像是習慣背過身不再對着蔣學義,“那有天我要是不在了呢?蔣學義,你能不能不要什麼事情都靠我啊!你能不能讓媽媽有一些喘息的機會!?”
她紅着眼控訴着,仿佛她是這件事最終的受害者。蔣學義的心神完全失去了控制,他能清楚的感應到自己的身體不停的發抖甚至手掌黏滿密密麻麻的汗。
他依舊沙啞着聲音,無力而又想極力證明自己的清白,他說得很慢,聲音裡充滿了無奈和委屈,“媽,你為什麼總是不聽我講呢?你總是要站在别人的那邊,就好像…就好像我生來就有錯。”他說完這句話,氣息都不穩定了,隻能微起唇讓自己呼吸好受些,“在不知事情真相前,就随随便便的給我下定義。”
林晏姿猛地回過頭,“你覺得是媽媽錯怪你了?”她又哼笑一聲,尾音都像是在譏諷蔣學義,“哪個媽媽不護着自己的孩子?如果這件事颠倒黑白,我一定會争取你的清白。可是現在呢?他們有充足的證據,而你有什麼?”
“他們要是立案了,你一輩子就完了!你完了,聽懂了嗎?”林晏姿似乎忍耐到極限,她控制不住的崩潰大喊,往日平靜的面貌就此撕裂,“你怎麼辦!你告訴我!我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的人生陷入一片黑暗麼?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影響你考學!”
“那如果是幫别人呢…媽,李濤才是一直在學校裡欺負弱小。我能袖手傍觀麼?”
林晏姿停止了幾秒思考,立馬顫音着說:“你是不是傻啊!這是你該管得事嗎?你這是在自毀前途你知道嗎?!哪怕你有三分鐘思考,想一下你的未來!”
“可是媽!你是律師!”
“我是律師,用不着你來提醒我的工作!可你現在的身份是個學生,學生是要幹什麼的,本質是什麼!是要學習!是要高考!你呢?你瞧瞧你這做的些什麼…”
蔣學義忽然間失控,沒有力氣他隻能低吼,“可我不是一個學習機器!!”
此時開門聲響起恐懼壓抑的氣氛就此打破,尹棕掂着一個飯盒保溫袋走進來。他看見蔣學義微微支着頭,瞳孔閃過光,“醒了啊?”林晏姿在瞅見尹棕那刻,立馬仰起臉用指尖迅速擦拭自己的眼角,故作冷靜的輕輕嗯了一聲。
由于後背被厚重的東西捆綁住,蔣學義難以翻身,他隻能聽聲辨别來者何人。尹棕從家裡做了些菜帶給母子倆吃。吃飯的時候尹棕十分殷勤地照顧蔣學義,因為他的脊椎骨受到嚴重的傷害,導緻其脊柱骨骨折,雖然做了手術治療但不确保儀态或是工作上受到缺陷。
醫生說,如果不好好靜養一段時間,很有可能蔣學義這輩子就要駝着背了。
尹棕來的時候特意讓傭人煮了補湯,滿滿一大罐。林晏姿低眸看了眼湯轉而看向尹棕,有些厭厭地說道:“麻煩了,下次不用過來了。我自己會給他弄飯的。”
飯菜很鮮,蔣學義完全無視倆人,對于他們的聊天内容充耳不聞。他的心事重重,根本沒有多餘的位置去仔細聽他們說。
尹棕有些失落的抿嘴笑笑,“你還要工作,我挺閑的,幫忙照顧一下小蔣也是應該的。這樣你也不用律所醫院兩頭跑了。”
林晏姿的搖搖頭冷漠的拒絕了尹棕。
“晏姿…你…”
“還是和以前一樣叫我大嫂吧,你這樣…我不習慣。”
飯後尹棕先前離開了病房,林晏姿深深地盯着蔣學義的後背看了眼,輕聲歎氣,“有什麼不舒服的就摁那個鈴叫護士。我先去處理這件事…你說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宋來。”
潮濕的街道來來往往的人群和電動車來回穿梭在狹小的空間裡,路過五彩斑斓的廣告牌,終于又看見了一家電器修理店。這是今天上午繁響找得第四家店,他走進店裡把放在背包裡摔壞了的數碼相機遞給老闆。
“你看一下,這裡的數據可以恢複嗎?”
老闆接過相機仔細掰持了一會兒,有前後上下仔細瞅,“這是怎麼弄得啊,摔成這樣。”
繁響有些急促地回應,“先别管這些,我就是想問你能不能修好,恢複裡面的數據。”
“這…”老闆歎了口氣聳聳肩,無奈地搖頭,“這怎麼修啊,真是的。你再找找吧…”
“好吧。”繁響拿回相機,大拇指指肚輕輕揉搓鏡頭前那道深深地裂縫,回想起那天高一的那個胖小子氣喘籲籲的擺脫自己保存好這個相機說是能夠幫助到蔣學義,但那時繁響還想追問時,那個胖小子如受驚吓般慌忙逃開。
蔣學義待在病床上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枯樹,他緊緊攥住床被的一角心事重重。許久烏鴉盤旋在天空一圈後落在那跟快要斷裂的樹枝上,烏黑的眼球注視着蔣學義時不時還歪着脖子,蔣學義沉默着看他。
久久他忽得響起來徐任,這才想着找手機,進過手術室的後背還裝着固定架,他來回不方便,隻能慢吞吞地屈着身體小心翼翼地移動。修長的手臂在床的周圍來回摸索,可還是沒有找到。
護士推着推車過來給蔣學義換藥,身邊還站着四五個醫生查房。醫生詢問蔣學義感覺如何,蔣學義隻是低沉着嗓子說除了疼沒有任何感覺。
護士拿新的消炎藥給蔣學義換上挂點滴,她語重心長的說:“要注意自己的情緒哈,這樣有助于病情的好轉。”
醫生點點頭,“這個還需要的就是,你自己要注意不要再讓脊柱骨受傷。你現在這個情況就已經不樂觀了,斷了根肋骨就使你做不了很多事情。也許日後你還要馱着背,對于儀态上來說也是不好看的。”
蔣學義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大腦差點反應不過來。他眼裡僅僅剩下詫異和難以置信的情緒,半晌他才艱難地開口,有些強顔歡笑自我安慰的模樣笑着問:“那…我這樣還能當飛行員嗎?”
他說出這句話後自己都仍不住笑了,太不切實際、太異想天開,自己又何時有選擇自己路的權利?
“還得是看以後吧……”
不知為何他鼻子有些酸眼裡泛着幹澀,他找了個讓自己舒服些的姿勢好讓自己傷口不再那麼疼痛。
心裡怎麼那麼難受,就好像胸口長滿了荊棘和針刺每呼吸一口針刺就越紮得深,如此反複麻木而又穿心的痛。
蔣學義再次把目光鎖定在窗戶外面發現那根枝幹已經段落,而那隻烏鴉早就桃之夭夭。他的喉嚨完全進入嘶啞的狀态,他的聲帶發緊眼神空洞。
“怎麼辦…徐任,我怎麼辦。”
怎麼辦啊?到底有沒有做錯……想到這裡蔣學義失聲的抽咽起來,他強行把自己整張臉埋入枕頭裡,讓眼淚滲透到棉花裡。那種壓抑到喘不過氣的情緒湧上心頭,久久不散。
李濤自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傳遍了整個校園。随着事情都發酵也會出現蓄意的擾亂事實,颠倒黑白或者誇張扭曲事實的八卦接連不斷。一瞬間許多人都把矛頭完全指向了蔣學義,就連曾經被李濤欺負過得學生也開始相信蔣學義是校園霸淩的人。
走廊上來來往往擠滿了一堆人,所有的目光一同落在教室最後一排那個靠窗的位置。他們交頭接耳、耳邊細語,那樣的神色仿佛擁有最高的名義判定蔣學義的罪行。
“是這個班的嗎?哪個位置啊。”
旁邊有人低聲嚷嚷,“就是這個班的,我以前見過他。他學習成績很好啊,總是拿年級第一。”
“年級第一?那他這樣怎麼還…還校園霸淩啊。”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哎呀李濤那老二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路知楠氣得咬緊後槽牙,她猛的把本子甩到桌子上,“他們知道什麼!都瘋了麼。”說着她一把推開椅子,大步流星向前氣勢沖沖的,“胡說八道些什麼啊!知不知道這叫诽謗啊,這是要負法律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