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裡塵向窗外傾了傾身子。
揪着他袖口的指尖瞬間抓緊了:“别!我……你别走!”
阿清既不求人也不松手,兩人就這麼僵持着,隻不過抓他衣角的手從一隻變成了兩隻,袍子被抓皺了,終于還是解裡塵歎了口氣,心道自己三百年的修行,怎麼能同一個凡人小孩置氣呢?畢竟今日才見面,他名聲這樣壞,好歹騙了個不認識的來,總要留個好印象。
“那便一道走吧。”
“……什麼?”
解裡塵攏過袍子,身形一俯,托着腰将人抱起來,探出窗外,阿清一愣,下意識圈住解裡塵的脖子,夜風拂在兩人面上,從二樓躍下時阿清驚呼一聲:“走?去哪裡!去南邊?現在?”
“想什麼呢?自然是先将這鎮上的事情辦好。”
兩人穩穩落地,阿清松開手,雙肩一沉,墨色的長袍被披至他身上。
明明這袍子一直穿在對方身上,怎麼不見暖呢?
“可别給我弄髒了。”
夜色開始漸淡,黑暗稀薄,解裡塵一襲紅衣妖冶動人,負手向外走去。阿清在原地愣了半晌才追過去:“那你現在……”
解裡塵走得閑散,一步一步,如是晨風托着走,可阿清卻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他。今日有霧氣,稀薄地繞在房屋間,寬袍是保暖的,讓他出了一層薄汗。
“這方向……你要去賈府?”
對方偏頭,回了他一個挑眉。
“自然,這個點趁人都睡着,去查探一番不是正好?”解裡塵伸手,指腹劃出一道血,拇指輕輕勾了勾,“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這是魔道的一種血誓,若是違反便要自斷四足,自戳雙目,如何?”
兩人步子緩下來,阿清低頭看了半晌:“你是魔道的人?”
解裡塵的指腹仍滲着血,兩道符文交錯其間:“不算,隻是愛好廣泛,略有涉獵。”
阿清推開他:“我不立誓。”
“不信我?”
“嗯。”周遭霧氣重了,阿清裹在袍子裡,實話實說,“我隻是個凡人,不懂術法,又如何能把自己身家性命搭進去?你若是我,也不會輕易應下的。”
解裡塵心下忖度,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凡人确是弱勢了些,圈子不同,仙家的法子自然是失效的,于是收了術法,問:“那要如何?”
“不必了,”阿清在霧中顯得小小一隻,跟在他身後幾步外,聲音聽上去頗為無奈,“我什麼也沒有,被公子看中也不過是因為這副身子。你若是哪天想棄了又何須同我商量?公子要去哪,阿清也隻得同你一道去。
“想來,這麼多年救過我的也隻你一人,我雖不信你,但也别無他法了。”
阿清身子羸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進大霧中,這副乖覺的模樣看得解裡塵心情大好,當即送了阿清幾個禁制:“你想清楚了便最好,若是再有東西來擾你,這禁制可替你擋下,我也會知曉,那賈宇源來了也是一樣。”
阿清輕輕點了點周身的術紋,金沫子在他指尖化開:“他前幾日方突破了……好像叫做化神境,這禁制也能擋麼?”
“再給他十重化神境也破不了我的禁制。”解裡塵勾着阿清的下巴将人拉至近前,在對方不明所以的表情中驅了周邊的霧氣。說這話時那股輕佻的自信由内而外,旁人學不來,反倒讓阿清信了幾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對方圈在懷裡,耳邊有細小的摩挲聲,他許久才發覺自己被一道籠在傘下。
解裡塵手上掂着一截小臂骨,人皮撐在他頭上,黑夜将盡時的汝饒鎮霧氣極重,從遠處的低山漫過來,在傘前幾寸處劈開,又在傘後聚攏。
阿清輕歎一聲,心想你這撐的也是張人皮啊。
“還未問過公子叫什麼,如何稱呼。既是要同你走,總不好連你的名諱也不知曉。”阿清的聲音散在霧裡,四周無聲,他目視前方,這條路似乎有些太長了。
——“你姓甚名誰,同我何幹?”
——“師尊喚師弟師姐時可不是這樣的,你說什麼,‘阿琛,路還長,莫要急于求成’,‘禅英,早些睡,燭光傷眼,明日再看也不遲’,我想想,徐微垣,你喚我一聲‘阿塵’如何?”
硯台前的人終于看過來,像是被他弄煩了,吵惱了,卻也隻是冷着臉皺了皺眉,将他從頭至尾打量一番,他那時應當是緊張得立正了,對方的目光無聲地落在他尚圈着白绫的腹間,又挪開。
“我不是你師尊。還有,” 徐微垣放下紙筆,執了燭台起身,他很高,陰影罩在解裡塵頭上,自上而下地,“我不收魔道子弟為徒。”
他一愣,腦袋縮了縮,旋即跳起來:“哎——不是,徐微垣!你這人怎麼這樣——”
“我啊,”解裡塵眉間冷淡,聲音卻不見急,仍是徐徐走着,踏在石子路上,腳下卻無半點聲響,“姓解,名裡塵,‘遙北解裡鲲侖地,塵捱萬頃無妄台’,傳說裡的地方,當年沒讀過幾本書,覺得好聽便拿來用了。”
彼時準備了一夜的說辭,竟是三百餘年後才說出來。
“解裡塵,解公子,我記着了。我不曾讀過書,不過小時候聽人講故事說到過‘解裡鲲侖墟’這個地方,據說古時有大鲲振翅,整整五萬萬年,被卷起的塵土才落下。” 空氣中隐約傳來一絲甜腥味,阿清聲音輕緩,似是回憶,仔細聽能聽見一種難以覺察的緊張,解裡塵腳步未停:“叫什麼解公子,叫聲‘主子’來聽聽?”
阿清沉默,隻是任他摩挲自己的下颌。
這份松弛并未持續太久,阿清的緊張是正确的,視野内一道血迹拌着石子路斷斷續續,兩人蓦地停下腳步。
——面前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透過水霧的縫隙化開,迎面而來。
“唰——”
眉目間的冷意散去了,骨傘被漫不經心地偏折半刻,擋在阿清面前,露出解裡塵一雙懶散的眼,直直對上了半丈外的人皮窟窿。
身後,剛被剝下的人皮尚淌着鮮血,空洞的雙唇顫抖着,攀上了兩人的脊背。
解裡塵連眼皮也沒擡一下,搭在阿清肩上的手輕輕拍了拍,
“無妄之災,真是可惜了,老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