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裡塵眼底的驚訝一閃而過,很快變成調笑:“我道這是誰呢,還真會挑地方。”
四目相對,阿清蓦地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轉身。
“解裡塵……”
臉上血漬被發絲掩住,長袍滑掉一半,垂在身側,阿清右肩挂彩,左手正攥着一塊銳石試圖鑿開石塊間的縫隙,手與石塊皆沾滿血,不知是誰污了誰,轉過身時那石塊被反手一藏,他知道無濟于事,解裡塵已經看見了。
阿清默不作聲地看着來人。
他面容蒼白,眼睜睜看着解裡塵走至跟前,這人進一步他退一步,可背後是石壁,叫他退無可退。石洞内光景幽微,隐隐有水滴石壁聲,解裡塵居高臨下,眼底玩味,目光從他右肩傷處抹過,像是在看笑話。
阿清半低着頭,指節抵牆,呼吸不自覺地亂了。
“是……是你騙我在先。”
解裡塵像是沒聽到,伸手便往他脖頸處去。
“你不能……”不能這樣對我!阿清避不開,聲音微不可聞地顫了下,掌心裡石塊扣緊了,倒顯得他強作鎮定,“你同賈宇源走得這樣近,說要帶我離開賈宇源是假的,說能護我的禁制是假的,你說我不跟着你我就會死……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若是沒有鎮口猶豫的那半刻如今我許是已經走了……唔!”
頸口一涼,話音戛然而止,解裡塵的指腹磨過他喉結,連帶着輕微的窒息。阿清的身體不受控地顫抖,攥着銳石的手腕微微發力——
“我勸你别沖動。”
解裡塵拇指抵那喉結,一句話制住阿清的動作,掌心那眸子顫了顫,無聲地同他對峙,等了許久不見虎口收緊,呼吸才平穩些。
肩頭的血像是已經自行凝住,袍子卻是完全從這半側身子上滑下去了。解裡塵掃一眼,那肩單薄得跟紙一樣。
“說說,是怎麼到這兒的?”他的餘光掃到石壁上的縫隙,那裡是阿清蚍蜉撼樹般鑿開的石屑,他指尖撥弄着對方的喉結,看似漫不經心,心裡已經将各種可能過上一遍。
這地方是人為的暗道,乍看沒有其他入口,他能找到這兒全是因為那個叫陳宣玖的牌位和那小孩身上的黑霧——是有什麼人要将他引到這兒,還是他殺得太突然,對方來不及藏?
若是前者,對方要引的人是他,還是原本要來查案的玄霜宗弟子?若是後者,這地方除了幾具屍骸就是一個阿清,到底在藏什麼?
阿清身上有他下過的禁制,按理說不應出什麼意外,在這裡遇見才叫異數。太巧了……他不收回懷疑,隻不過若是阿清有問題,這副神情未免也僞裝得太好。
阿清方才說什麼來着……他的禁制有問題?
“難道不是你?”喉結在掌心輕輕震動,“我先前不知道鎮裡死人之事,以為隻是巧合……可你手中分明也拿過人皮……”
阿清嗓音沙啞,與先前柔軟不同,目光側開,不去看他。
解裡塵拿指節溫和地壓了壓,皮笑肉不笑,可謂克制:“再給你一次機會。”
“除你之外誰知道我要走……”
“三。”
阿清兀地止住話頭。
“二。”
解裡塵的聲音堪稱溫和,可頸處的窒息感不作僞。阿清咬住唇,呼吸急促,做最後的掙紮。
“你咳……不讓我信任,我又如何能全盤托出……”
“一。”
“是……是一個老婦人。”
解裡塵甩開手,沒等阿清松口氣,他指尖一轉,搭上那塊傷肩,微微發力:“下次别讓我等,好麼?”
阿清咬牙點了點頭。
老婦人?
解裡塵背過身去,目光離開阿清:“不是小孩?”
“什麼小孩……”阿清劫後餘生,手指失力,險些握不住石塊,“你又遇着小孩了?”
解裡塵沒有回答,自顧自在石堂内繞一圈。這地方腐味刺鼻,兩人腳下骨塊成堆,有些已經透出黑色,不知道那塊來自哪具屍骨。石壁三尺處時而有血濺的痕迹,半緣深色,大部分是舊痕。
他目光稍頓,在一處腐骨堆前蹲下,撿了根白骨撥弄。身後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阿清披好袍子,踩着骨堆往出口處挪。
“還想跑?”解裡塵頭也不回,手中不停歇,在骨堆裡撥出半顆麥殼大小的粒子。這粒子方才有一絲反光,一閃而過,會讓人誤以為是錯覺,埋在黑骨下,更難發現。
身後的腳步聲停了。
解裡塵将殼子攤在手心,殼子呈透明狀,許是年代久遠,已經隐隐發黑,上半部分不知所蹤,從材質上看像是琉璃,摸上去卻偏軟。
裡面很幹淨,沒有什麼特别的殘留物。
做什麼用的?
解裡塵手上腌臜,蹲在地上不像個神仙。阿清靜了半晌,從背後踩着碎骨走過來,他也不避嫌,站起來:“這個見過麼?”
阿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半粒殼子,搖搖頭,又點點頭。
“看着像是姑娘家的手串,”他一手仍藏在後頭,石尖磨在指腹,“前些年的新春時見過,比這個要大些。”
姑娘家的首飾怎麼會到這地方?
解裡塵又仔細看了遍腳下屍骨,那些骨頭雖多破損,可骨頭較大,肩骨、胸骨、肱骨皆較長,全是男性的特質。
男人?
按照來時林臾同他的描述,鎮裡的十餘具屍體都是男人,再加上阿清的說辭,倒像是一個失孤女化邪複仇的故事。若真如此,這細枝末節又太多,解裡塵兀自思索着,這滿地屍骸裡,會有女人麼?
沒有女人,那這粒空殼怎麼來的?
原本這事不應當由他管,可林臾說的不錯,這鎮子确實與死墟破損有關,若暫時沒有其他線索,也隻能從人皮案上查起。
解裡塵指尖摩挲,将殼子收回衣袖中,一擡眼隻見阿清垂手站立,另一隻手還背在身後,見他走過來時向後退了步:
“那老婦不是你的人?”
“自然不是。”解裡塵将阿清身上的袍子掀開些,露出那片受傷的肩膀,“她長什麼樣?”
“唔……藍夾襖,年紀很大了,許是有……五六十歲的樣子。”
阿清姑且信了解裡塵,裡衣不好撥開,布料與碎肉粘在一起。但解裡塵看清了那道傷口,肩胛骨處被人生生撕掉了一塊肉。
“她怎麼将你抓過來的?”解裡塵掌心一層光,按在那處,“破了我的禁制?”
“……你真不知道?”血肉生長,阿清面露驚訝,看着他:“能治嗎?”
“皮外傷,”解裡塵收手,“比你那手腕上的東西要容易。”
幾息下來,雖沒有完全好,但肩上的疼痛已緩解許多。阿清試着動了動,手不像先前那般麻木了,阿清松下一口氣:“……多謝。”
“那個,”阿清頓了下,為方才的懷疑做解釋,“你的禁制擋了她一次,沒擋住第二次。”
解裡塵收回手,拉起袍子往那片薄肩上一蓋,聽見人悶聲痛哼,轉身往出口走去。
身後阿清愣了會兒,腳踩碎骨,咔嚓咔嚓,很快也跟上來。
沒了石縫間的透光,兩人走進暗道,又是漆黑一片。
“解……解裡塵?”
阿清的腳步有些急,黑暗中胡亂摸着牆往前走,“砰”一聲撞在解裡塵身上,肩傷陣痛,他“嘶”了聲。
“把石頭扔了。”
紙張摩挲的聲音響起,火星一蹦,火折子“唰”得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