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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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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節後,距離西裡斯回倫敦已過去快二十天,他寫了封信給她:

“親愛的埃爾,

我需要感謝那晚上你逼我回去。就在我送别奧賴恩後不久,弗萊蒙和尤菲的病症又複發了,情況不容樂觀,治療師們都說這次他們撐不到聖誕節,我很難過,但我想詹姆才會是最悲傷的人,我和莉莉都隻想陪伴在他身邊。

回憶起你那天跟我說的話,你是我們之中最早接觸親人辭世的,而你從沒缺席安慰經曆同樣痛苦的我們,舊戲碼重複上演的每一刻也在提醒你自己的痛苦不是嗎。

死亡确實沒什麼好怕,是無力的思念讓我感到恐懼。

希望你一切都好。最近食死徒在加緊抓捕《言論》的作者,鄧布利多派了專人保護艾莉西亞·克裡斯,你可以放心。

西裡斯”

讀完信的埃爾弗裡德不禁模糊了視線,她提筆分别寫了兩封信。

“親愛的西裡斯,

我知道語言都是蒼白的,但請你替我轉達我的感同身受之情,以及,一封給弗萊蒙特·波特先生的信,來自他已逝世的朋友,請你務必交給他。

我懂你所說的無力的思念,幾乎每一天我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曾經美好的記憶,随之而來是回到面目全非的現實,隻不過也許,殘酷的死亡的确讓我們與所愛分隔開,卻切割不斷所有閃閃發光的、始終留在我們内心的往昔,正如他們以沒有痛苦的形式存在在我們意識世界裡、在宇宙中無數的世界——每個世界我們與他們都會永恒愛着彼此。

我在這兒過得很好,而且我相信我能帶着好消息回來。

請随時保持聯系。

埃爾弗裡德·韋勒克”

雖然與伊奈茨最後一次見面時隻讓她在合适的時機對朋友們傳達幾句話,那時她依然是選擇用整合咒語将那些複雜的情志化為落于信紙的一行行語句,那些伊奈茨實際想對弗萊蒙特說的心聲,遲到了太多年,起碼送到了該知曉的人的手中。

當西裡斯把這封未拆閱的信件交給倚靠在病床頭勉強看得清字迹的弗萊蒙特,已經是治療師勸詹姆帶父母回家享受度過最終時日的期間,正值大節歡慶的前夜,這時候狀況尤為嚴重的弗萊蒙特已完全不能進食了,尤菲米娅也是如此,病重的老夫婦都沒有食欲,但是在此之前的每年,從兒時到現今,每年他們都會在一頓豐盛的大餐中團聚過節,于是詹姆和莉莉仍精心準備好每一道經典的、兩位老人喜歡的節日餐點,擺滿一整張餐桌,打開電視機,讓聖誕晚飯的香味、熱鬧的聲色充盈着整個房間,他們聞得到這代表家的、溫馨而熟悉的氣味,聽得到力圖活躍氛圍的談笑聲,就如往日一樣家人朋友歡聚一堂。

在這一刻他拆開了信封,裡面有一些剪報,都是年輕時他因發明神奇藥水等成就登上過的報刊,有關褒獎他的一則則報道被人精心從報紙或雜志上邊剪下,并用墨水筆圈着寫得好的部分,報刊的日期跨越好幾年——是誰這樣關心他呢?他思索着,雙手顫抖着費力地展開了信紙:

“親愛的弗萊蒙,

好久不見。聽說你和尤菲有了個小孩,這是我所知道的最開心的好消息,1960年的聖誕節我寄給你家的匿名禮物、那把玩具掃帚,正是我想送給你兒子的,但願你有收到,我不知道莫斯科的快件服務如何。

寫這封信沒有别的意思,每個人臨終前都得忏悔點兒什麼,事實上當時我還來不及寫完它,所以我拜托我的孩子寫好再在适合的時間轉交——啊對,我終于有女兒了、即使嚴格來看,她是我在實驗室裡的發明,具體的我們見着面再說,大家不是都說人死了能在某個地方相互見一見,我猜我們是巫師,應該不至于受騙。

想來其實很可惜不是嗎,咱們生前最後一次見還是大吵了一架。你罵得倒沒錯、我确實自私、确實沒有責任心,我确實不該逃避,我真是個大蠢蛋。

這會兒我得坦然地告訴你,後來我真的有好好贖罪,盡全力彌補了我犯的過錯,真的(不信你問鄧布利多教授)要是人死了還能在地獄看得到進行中的未來,我鐵定悠閑地抽着煙目睹小人的失敗。

噢說到下地獄,我認為我是沒跑了,不知道你在天堂能不能偶爾下來拜訪拜訪我,以前在霍格沃茨上學,伊格①不是老說有機會要去地獄轉一圈,但我想到他的麗莎②你的尤菲都會上天堂,你們沒可能離得開她們。

煽情的我不懂得寫,真想面對面贊美你的成績,多好啊、你和伊格都實現了願望,咱們二年級時新年許的願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你說想成為最偉大的藥劑師,你做到了,我流浪在外這些年一旦看見關于你的報紙就高興得不得了,忍不住翻來覆去地看,我的好朋友瓦倫娜建議我剪下收藏。看多了得承認我的羨慕中多了嫉妒(開玩笑的)

我想說可以跟你做朋友是我的榮幸,弗萊蒙特,而跟你分别則是我做過最艱難的事。

都怪我這迷路的傻瓜越走越離我們的家鄉無比遙遠,五百英裡那麼漫長,直到徹底回不了家。

那天我來不及說的再見,就在這封信補上吧。

再見啦。”

信的末尾沒有署名。然而弗萊蒙特在微笑,亮晶晶的淚水打濕了鏡片。

平安夜的鈴铛聲猶如童話裡聖誕老人在雪橇上駕着馴鹿帶彌撒的禮物趕來煙囪前,淩晨時分,在滿屋子焦糖布丁甜蜜的香氣中,他們安然離開人世,像隻是熟睡那樣平靜。

葬禮照母親的遺願從簡,儀式舉行的這一天雪下得很大,主動參加的人不少,波特老夫婦生前品德高尚廣結善緣,墓前獻的花束大堆簇擁着,訪客對家屬說着“節哀”,詹姆前所未有蒼白憔悴、眼圈底下是淡色的青紅,他頗有風度地苦笑着禮貌回道:“……沒關系,他們這一生過得很精彩。”

也一定會與思念的人相見。

遠在大洋另一頭的埃爾弗裡德郵寄了花束,短短兩周前,她正遭遇着被關警局和上法庭的風波——

在料理完送别父親的後事沒多久、雷古勒斯再次寫信問她何時回倫敦探讨金杯的問題,待她回以長篇大論闡述美國國會表态的重要性後,不出兩天,她沒等到來信卻等到了意料之外的來人——直接出現在她公寓門口的雷古勒斯·布萊克眼神中有一點不耐煩,她都還沒表示自己的疑惑,他就不留情面地先丢來一句:

“我覺得你要對自身有些清晰的認知,韋勒克小姐。” 幹淨利落地将外套扔向沙發,他淡漠地注視着她,“你玩不明白政治遊戲,剩下的交給真正擅長的人去做。”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冒失。” 她不贊成地說道:“況且,這才不算什麼政治遊戲。” 巫師的權力鬥争和麻瓜的相比簡直像過家家,根源在于兩者的社會結構不同,巫師界不是強調生産資源的麻瓜社會,個人的魔法能力會令民衆臣服,因此多餘繁瑣的手段并不需要使用。

對方沒搭理,環顧這位于平價地段普普通通的旅居住所,目光不經意地浮現一絲隐隐約約的……嫌棄。

得,來了個更加嬌生慣養的同伴。

她悄然深呼吸了下沒跟他計較,随口問:“你的魔杖許可證辦好了嗎。”

“我沒有辦。防止黑魔王發覺我來這。”

聽罷她在心裡犯嘀咕,剛開始還以為能往積極的方面想、自己熬出頭了總算可以恢複用魔杖的便利時光呢。

“伏地魔找你的話你又該怎麼做。” 她又詢問了這個重中之重。

“他最近不在倫敦。”

這下她沒别的可問了,大緻分享了些自己留在紐約查到吉克·馮特納的信息、盡管少得可憐,無非是從小在家族不大受重視,畢業前在伊法魔尼是個内斂的優等生,進魔法國會由低做起等等,由于未婚與之關聯的人更少,舊校友們對其好評價相差無幾,如何入手深入調查真沒有頭緒,她甚至胡想舍友感情一般比平常同學深厚而簡單查了吉克讀書時代的室友路易斯·謝菲,可此人更神秘,早已沒有下落。

“……‘謝菲’?” 默默聽着聽着,雷古勒斯忽然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那個姓氏。

“你聽過?” 她眼睛一亮。

“耳熟,但不确定……英格蘭的沙菲克家族有分支散落于北美,我要先去查一查。”

“好。” 猶豫了會兒,她開啟另一難題:“有關金杯,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既然必須隐秘得不為人所知,複方湯劑是最快最保險的。” 他說出了與她相同的打算,不過她沉思着商量道:

“複方湯劑的确夠保險,但是重點還有‘怎麼拿到’,我相信貝拉特裡克斯·萊斯特蘭奇的作風是絕不可能純粹将金杯放在金庫裡的,她會附着哪些咒語守護它,其中會不會有強大的識别魔咒,比如意味着除她和伏地魔以外的每個人都碰不了金杯,又或者金杯會‘遠程彙報’予以她警告……這一堆值得疑慮的複雜因素。” 埃爾弗裡德無情地戳破理想的泡沫,“首先要思考解咒的辦法,其次才是進金庫的方式。”

“聽起來你有更好的規劃。” 聽完解釋,雷古勒斯傾身靠向沙發椅背,面無表情地反問,浸染夜色的深而暗的燈光打落在他身上,如同一幀電影獨有的畫面,令她聯想到麥克·柯裡昂的電影畫面。

她移開視線,語氣淡淡地答道:“……我也是巧合下靈光一閃,前些天認識的小姑娘,是一名‘德魯伊’③——”

“你是指類似非洲瓦加度出身的女巫?” 他罕見地提升了點音量。

“是。變換不止一種動物形态、天然的特殊阿尼馬格斯能力者……我猜她在紐約沒有合法的身份,那晚她偷了我的懷表,我根據魔法的痕迹找到相應的居所,環境拮據得糟糕。”

“……韋勒克,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将希望寄托在一個小偷。” 頓時他嗤之以鼻地冷哼,顯然瞧不起埃爾弗裡德口中可争取的幫手。

“恰恰生活條件窘迫的少年最适宜聯合,因為他們一無所有,沒有什麼怕失去,更容易獲得他們的好感,比起身世不凡的人物。” 面對質疑她不緊不慢地回應,“何況說到小偷,我們不也差不多。”

一時無言以對。

“行……那我祝你不會浪費時間。” 他回過神平心靜氣地了結話題。

事實證明,過程雖然曲折,埃爾弗裡德的決定仍通向了好結果。轉機就在這場對話後幾天,十二月初霜凍的一晚,她第二次找去的時候。

在紐約出行被限制得極為不便,無奈之下希斯·斯圖爾特借給她麻瓜朋友的一輛雪佛蘭小轎車,型号很舊,加上她隻在五年級的暑假學了點基礎的駕駛手法,如今早忘了一半,為正常出遠門她從頭練習這項不必要的技能……想不到明明是女巫連魔法都沒法用,伏地魔光顧着鞏固權力幹的“好事”經常與其初衷背道而馳。

坐落貧民社區的低級酒吧嘈雜不已,庸俗的布景配色十分刺目,埃爾從未踏足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音樂聲快震聾她的耳朵,穿過擁擠的人群,見到吧台邊上穿着褪色冬衣的女孩、正百無聊賴地把玩不屬于自己的火機——

“……你就是這樣花我送你的五十美元的,克萊爾。” 埃爾弗裡德站定在女孩跟前,輕飄飄地說。

“嘿,這不是‘女巫小姐’嗎,來得真湊巧。” 這位今年頂多十三歲的淺棕膚色姑娘潇灑地收起打火機,“你是像我在等朋友,還是專程來找我的?”

“我的朋友都沒有你的好聽力。” 她不動聲色地轉過臉,稍微躲了躲音響忽大忽小的聲波,“方不方便到外面聊聊。”

“哎,要不是看你一副正派,我都快以為你對我有意思了,不過、我清楚你又是為了你的手表吧。” 克萊爾嬉皮笑臉地走出吵鬧的舞廳,油嘴滑舌的模樣遠超乎真實年齡,特地掏出懷表一下一下抛向空中、又接回手裡。

多好的打魁地奇的苗子。她心想。

室外涼風陣陣,她的雙手揣在外套口袋,沒追究冒犯的玩笑,直截了當地說道:

“表你自己可以留着。我是想聘請你為我偷一件東西。”

“開個價?”

“重新選擇生活的機會。” 冷風吹動雪花、黏膩在色調灰沉沉的長款毛呢大衣,仿若教堂中的大理石雕像,具有壓迫感的神聖氣息,“你在倫敦的合法居住權,或者受教育的權利……全部你本來就應該擁有的、像個普通女孩生活的條件,我承諾會給到你。”

克萊爾臉上笑容全無,陷入了明顯無措的一言不發,半晌,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頭,躲避着視線,幾乎是使盡全力地吐出幾個字:

“……我不會放着瑞斯不管。” 随即用盡量輕松卻不失笃定的口吻回絕:“我不需要你的施舍,現在我們也過得很好。”

“靠盜竊過活是‘很好’嗎——”

“聽着,我不用你指手畫腳!” 克萊爾像被戳到痛處似地大聲打斷:“我的生活快樂着呢……”

“你甚至不問問我,我讓你偷的是什麼。” 埃爾一點都沒被克萊爾不穩定的情緒所影響,巧妙地以退為進,冷靜地告辭:“我尊重你的意願。既然你不感興趣,我不多打擾。”

從後門回酒吧前正要挂上隐身項鍊,昏暗的叢林邊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的好感更容易獲得’,你的觀點不攻自破太快了些。” 雷古勒斯諷刺人的風格近似雲淡風輕間猝不及防潑去一抔冰水,刺骨的寒意,可惜對同樣不缺冷意的埃爾弗裡德而言沒多大攻擊性,她沉默着朝他扔過一塊鑲嵌藍寶石的小型胸針、上面運用了傳聲咒,可以用來傳遞簡短的訊息,好比麻瓜的無線對講機④

“我知道你覺得無聊,天氣很冷,你大可回你的住處待着,有要事再聯系。” 她溫和地再度打發。

“而你想接着待在這裡白費力氣。”

“這僅僅是剛開始。”

“哦,若每次的說教能增長那小鬼的覺悟,你又要說教多少次才搞得定她。”

聞言埃爾弗裡德輕描淡寫地回敬道:“你隻管質疑吧。但我得提醒提醒,我就是這樣搞定了盧修斯和你的。” 不等他反駁,她戴好項鍊返回了喧嚣的裡屋。

恰巧返回時克萊爾的朋友瑞斯已經到了,是個白人姑娘,十四歲左右,髒水金發色,擦着口紅,個頭跟克萊爾相仿,一身廉價版嬉皮士風的着裝,她們一直在喝酒說笑,不時去舞池忘我地發洩。

越晚人越多,成群結伴的熙熙攘攘,吧台隔壁有間玩彈珠賭/博的遊戲房,克萊爾興沖沖地趁空隙搶到一台機器,跳舞瘋了一頭汗的瑞斯脫掉外套看熱鬧,她不如克萊爾會玩遊戲機,沒多久就覺着沒意思,隻身一人回了座位繼續大喝特喝,克萊爾卻隻顧沉迷在赢錢的興奮裡,絲毫沒留意圍觀的青年們離自己很近。

一時之間,角落中的埃爾不知該看克萊爾還是瑞斯,她們位于不同的方向,考慮到克萊爾的附近更擁擠,她先觀察的克萊爾,當一輪精彩遊戲結束滿場歡呼這片刻功夫,她再扭頭看向瑞斯的位置,卻驚恐地發現人不見了。

就像公共場合走失了孩子的母親,一瞬間有點慌神的埃爾弗裡德站起身環視四周。

蓦地看見,門口一男人扶着神志不清的瑞斯繞出後門,她毫不猶豫地快步跟了上去,并一把摘掉了項鍊,一路緊随其後。

或許是未曾愈合過的創傷後應激障礙,那種頭暈目眩的反胃感充斥着自己,伴随每一根汗毛直豎的過度警覺及焦慮,她貼着腰後魔杖的手逐漸僵硬。

慘白月色打落下停車場瀝青地一層融化的雪水、拖曳碎片似的印痕,他穿着泛黃夾克,個子偏矮可體格健壯,将昏睡着的瑞斯擡進微型載貨車車尾自裝的貨箱,這是沒車牌号的改裝車,他正滿意地坐上駕駛位,背後冷不丁地響起:

“下車。”

一台黯淡得的确像久經風霜的警隊公務車旁邊,是一位無論長風衣的樣式和談吐的調調都的确不像一般人的年輕女子,漆黑的陰影籠罩着那颀長的身型,籠罩着那危險藏匿于平靜的半張臉。

感覺得到她在瞪着自己,可不知怎麼地,他發不出火,這一時刻,他竟然分不清這究竟是真的警察還是未畢業的普通大學生,從沒有人敢這麼盯着他!她深色的眼睛令他聯想起西伯利亞雪山的狼群,使他一陣發憷,隻是她的下句話令他立馬放松了警惕:

“放了人,我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男人登時啐了一聲:“我會傻到信你是條子?” 睥睨着她,似乎斷定她沒阻止他的魄力,拉動引擎,排氣管噗噗冒着煙霧。

短暫失措的間隙,埃爾餘光瞥到一隻飛蛾鑽進尾箱的縫隙。

“……快下車!” 她忽地打開自己的車門也拉開了引擎。

愚蠢的卸貨車卻不管不顧地駛出停車場、延向荒無人煙的馬路。

邊警告他靠邊停邊追了幾百碼無果,埃爾原想用魔杖的心思又被理智壓下,她不想落得被官方遣返的局面,更不想袖手旁觀瑞斯她們的危機,此刻隻當她是一名手無寸鐵的麻瓜,沒有合适的做法、僅剩兩難困境裡被情急迫使的抉擇。

握着方向盤的雙手蔓延了又熱又冷的薄汗,猶如動脈噴湧的鮮血飛濺堆得高高的積雪,灼燒着清晰又模糊的視野,玻璃窗倒映貨車的影子,一咬牙轉彎繞進岔口,衣領下的胸針依稀傳來雷古勒斯不夠鎮靜的制止聲:“回來,韋勒克!這跟你沒關系——”

不但充耳不聞,她腦子裡反而回響西裡斯載着她公路狂飙所說的“人生缺不了冒險”,怦怦亂動的心跳跨越時空重合,輪胎摩擦地面的動靜尖銳得像救護車的警示燈,岔道的終點明滅着路燈橙黃的色澤,仿佛既是估算衡量一切直至趨于精确的程度、又是靠運氣眷顧赢得的巧合,唯一确信的始終是破釜沉舟的英勇、逼近癫狂的英勇,不斷地加速,加速,然後踩盡油門、猛然撞向了貨車的車頭,一聲撕裂夜幕的巨響,路邊的防護欄被破開,可怕的慣性把貨車甩入叢林,連帶着前燈大半塊車頭外殼粉碎,頭破血流的男子不省人事。

至于埃爾,即使有作為女巫自身魔法能量的保護和氣囊的緩沖,她的前額和脖子也淌着血,左手和小腿估計骨折了,推開車門趔趄着緩步上前,用所剩無幾的體力砸開後備箱的鎖——恍若天門洞開,一道銀亮的月光傾瀉而進,已變回人形的克萊爾緊緊抱着昏迷的瑞斯,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稱得上陌生過客的女人渾身是傷、深呼吸勉強平複痛覺,晚空微弱的光耀照着她的臉顯得異常蒼白,目光有些渙散,灰色的外衣沾染了血漬,她在對自己小聲說:“……放心……結束了。” 随即驟然倒地,克萊爾使盡蠻力攙起她,想問她有沒有事卻才發覺從不知道她的名字。

比醫護們預想的要快清醒,埃爾弗裡德試圖睜眼但被白熾燈刺得不得不轉過頭、拉扯到縫了針的脖頸右側,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現在才知道痛?” 病床前的希斯·斯圖爾特難得闆起臉,能看出來他很不高興,首次拿出對小輩說教的态度:“我以為你更像亨利,沒想到你簡直是伊奈茨的翻版。”

真奇怪,她聽到這種話沒半點不悅,還感到挺好笑的。

“抱歉,車子會賠償給您的朋友。”

“我不是在說錢,埃爾!” 希斯嚴肅地說:“你知不知道後續要面臨的有多麻煩?”

“請相信我不是在莽撞盲目地行動。這并非頭腦一熱的結果。” 德魯伊雖在非洲不算少見,好天賦可是鳳毛麟角的,就算偷不成金杯,協助她完成其他任務一樣綽綽有餘,站在大局觀的角度,能換取信任、受點皮肉傷不足挂齒;而且對付人渣總不能依舊講究文明,她已經口頭警告過無數遍。

“我甯願你是頭腦一熱,因為你深思熟慮過後還是再犧牲自己的安全,埃爾,我可以縱容你常拜托我化解煩人的難題,可我不想有愧于亨利他們,假如他們還在世,我敢肯定絕不會讓你置于如此境地——”

“但是他們并不在,不是嗎。” 情不自禁宣洩出幾分延遲的苦澀與壓抑,埃爾弗裡德神情凝重,迅速地打斷道:“如果我告訴您,其實這都是他們希望我做到的呢。”

病房内的一片死寂被三聲敲門打破,兩名麻瓜警員進門要求單獨面談做筆錄。

案件牽連的要素無疑不簡單,道德層面上“見義勇為”這詞固然好聽,法律層面對此的定義則沒那麼直白和淺顯。

不論如何,蓄意撞車造成的傷害是客觀存在的,尤其“客觀”的還有她外籍人員的身份、目擊證人是一個黑戶未成年另一個有案底、躺醫院重症科的是個白種男人這三個關鍵現象。

接下來的狀況不言而喻,紐約地檢須代表“受害者”、即實際是施害未遂的男子,行使所謂正義的制裁權威來起訴她,哪個級别的罪名仍在商議中。

當然,上述種種對于女巫來說壓根不是問題,她完全能一走了之,然而她沒有,到最後也沒有。

意想不到,雷古勒斯竟來拜訪她,無非是叫她别奉陪麻瓜這些荒唐的過場:

“……聽着,金庫的事我們再想辦法,不要再糾纏下去了。”

“不能就這麼走掉,他們會把黑鍋全扣在克萊爾她們的頭上的。我沒有在麻瓜世界發展的需要,她們則很難說,倘若她們仍舊不肯接受我的提議,我隻是不想看到她們被趕走或更多惡意的排擠。” 她耐心地解釋道。

“這又和你有什麼關系?你非要為陌生人做到這地步?” 雷古勒斯無法理解地皺緊眉頭。

她語塞了下,眼裡浮現出複雜的情緒、好像做錯題目被老師責怪的難堪,底氣不太足地回答:“我總有種直覺……我應該做這個決定。再何況她們确實需要幫助。”

“我不認為小偷小摸和出賣自我的人值得可憐。” 他冷冷道,“你也别對她們抱有幻想,她們不會為此感激或效忠你。”

“克萊爾從小在破敗的福利院長大,瑞斯的父親磕藥成瘾,她們哪有得選。”

“她們選了做小偷和雛.妓,韋勒克。”

“你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抱歉,但你真的不能這麼說。” 沒忍住難受的情感,埃爾弗裡德的眼神是憤懑混合着傷心,她牽強地穩住平和又堅定的語氣,失望與本不願直言的痛苦令她的聲線有一絲顫抖:“我們在權利與義務分裂的文明時代不知所措⑤,更不應指責困在裡面的人,于你而言唾手可得的東西,對選擇不了出身的她們而言是永遠望塵莫及的一整個世界……你可以随意評價我,不管是虛僞亦或是愚蠢……我會為我們的合作承擔所有責任。”

事已至此,話也說到這份上,雷古勒斯再度在跟她的争論中敗下陣來,無可奈何地任由她的執意,他自行繼續調查謝菲家族與沙菲克家族的聯系。

出院被重新傳喚回警局,她的兩手被铐起,平淡而疲憊地聆聽着警探為她閱讀米蘭達權利。顯而易見,地檢辦公室提出以一級過失殺人罪,二級過失傷害兩項罪名起訴她——是的,過了短短兩晚,貨車上的男人居然死了,哪怕他的死因與意外基本無關。

按照規定會分配給她一位公訴律師,在漫長的等待裡,命運對她開了個諷刺得直直刺痛内心的玩笑——

為她辯護的律師是弗朗西斯科·諾曼。

看清稻草黃頭發男人敲門走進問詢室的那一秒鐘,埃爾弗裡德以為自己是在接連應對極端事件的過程中終于被折磨瘋了、于是産生幻覺。

可現實自然正如眼前所見,兩年多以前她最痛恨的、差點被她扣動扳機一槍崩穿腦袋的人,那時隻以一記一忘皆空燙下句點、原來不屬于真正的結尾,現在他提着公文包充滿活力地對僵在座位的她宣布:

“放寬心吧孩子,我不會讓你像個傻瓜似地上法庭的。” 諾曼翻着文件坐下,“我們直奔要題吧,請盡量還原當時事發的細節。”

盡管深知他不可能認得出自己,她找到思緒的第一時間還是将絕望混亂的困惑脫口而出:“……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知所雲,諾曼幽默地回道:“兩小時前我坐在辦公室,秘書把你的卷宗遞給我,我看完就冒着大塞車的風險趕來警局咯。”

“不是。” 她竭力維持即将逃離的冷靜,佯裝若無其事,“你的口音……你不是當地人。”

“噢對,我原本在倫敦。” 他一邊對照着文件拿鋼筆往紙上寫着什麼、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搬來紐約兩年了……我清楚這兒的程序,這案子可能不會耗多久。”

“那為什麼你會搬到紐約就業,在倫敦被吊銷了牌照?” 沉入谷底的埃爾終究抓不住理性,仿佛有一根鋼針從喉嚨貫穿到胸腔,忍耐的疼痛銘心刻骨。

聽罷愣了愣的諾曼沒計較這失禮的措辭,他停下筆,推走紙張,她以為他是被氣得要離開,不料他隻站起踱步至窗前,無奈地聳聳肩膀,否定說:

“我怎麼可能被吊銷牌照。事實上我在倫敦混得剛有起色,是我的妻子要搬走……好啦好啦,咱們能不能結案再閑聊。”

“我要見警探。” 她面不改色道:“我請求換一名公訴律師。”

“哎你這小朋友,有夠不講道理!” 諾曼起初頗為氣急,爾後大概是誤以為她質疑他的專業水平,率先鎮定地補充:“你知道我勝訴的戰績有多少嗎?特别是像你的特殊案情,我讓控方節節敗退的經驗比外邊的公訴多得多。要不是看你實在冤枉,令我想到自己也有個女兒……請你聽着,弗利小姐,外面那堆公訴辦公室都對你這趟渾水敬而遠之,除了我你找不到别人。我能理解你現在很焦慮,但相信我是來幫你解決問題的。”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你知道克萊爾和瑞斯她們的律師是誰麼?他們禁止我見别的涉案人員。”

“她們被暫時關在女子拘留所。”

“你說什麼?”

“很不公平對不對,隻因為她們的邊緣身份,被鑒定成非法逗留,險些要以共犯的名義也起訴她們。” 諾曼嚴厲地勸解道:“所以,你更要堅持到案件的勝利啊。”

當年論文抄襲案在魔法部靜得能聽見秒針動靜的法庭,埃爾弗裡德手足無措,五年過去,今天站在嘈雜擁堵的麻瓜初級法院聆訊室,耳邊是諾曼為她争取降低保釋金的義正言辭:“……法官大人,我的當事人是一名背負學貸的失業者,檢方在證據不充足的情況下仍選擇上庭,15萬保釋金并不合理——”

希斯保釋了她。正式上庭前諾曼多次強調她該說與不該說的言語有哪些。兩天後,高級法院第35号聆訊室座無虛席,記錄員按打字機的響動使整間法庭更顯靜谧,她和諾曼坐在辯方席位,證人席上坐着的是那天的酒吧員工。

“皮埃爾先生,請問12月8日晚九時到淩晨,你是否在庫瑞酒吧值班?” 地區檢察官執行長詢問。

“是的。”

“請問您認不認識被害讓·梅森先生?”

“當然認識。他一星期起碼來三個晚上。”

“請問當晚您有沒有留意他坐在哪兒,跟哪些人聊過天?”

“他就喜歡坐在吧台的位置。” 服務員比劃着,“隻和我們幾個熟悉夥計聊,他不愛跟陌生人講話。”

“大約十時至十一時,您有沒有看到他拉着一個十四五歲的白人女孩出門。”

“沒有。我記得十點三十分有一場橄榄球轉播賽,他特地叫我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大呢。”

“您非常确定嗎?”

“确定。”

“您當晚有沒有在酒吧見過被告、坐在那邊金頭發的女士。”

酒吧服務員認真注視着如芒在背的埃爾弗裡德,搖了搖頭:

“我沒有任何印象。”

“謝謝,沒有其餘問題了。”

交叉詢問來到辯方,諾曼律師整理了西裝衣領走上前。

“皮埃爾先生,請問您一整晚直到下班都待在吧台,寸步不離嗎。”

“那倒沒有,我總得為其他客人拿拿酒水什麼的。”

“為梅森先生調高電視音量後的一小時内,您離座了幾次?”

“我去過一趟倉庫。”

“請問您從倉庫回來以後有沒有再見到梅森先生。”

“這我沒留意,那個鐘點太忙啦。”

“也就是說,您沒有親眼看到他離開酒吧的對嗎。”

“對,可以這麼說。”

“您沒親眼看見,所以也無法确定他是不是獨自離開的對吧。”

“我想是的。”

“謝謝,沒有别的問題。”

讓·梅森的主治醫師上庭,控方首先問道:

“請向法庭介紹您的工作。”

“尋常的外科醫生,曼哈頓蒂斯醫院。”

“請您大緻描述梅森先生後續的病情。”

“他感染一種極其罕見的杆狀革蘭氏陰性菌,術後菌群失調,緻使體内還感染多種真菌,這是急性腎髒衰竭、肌肉溶解壞死及腦部損傷的症狀接踵而至的根本原因。”

“請問以您本人的專業經驗、梅森先生感染的起因會是什麼。”

“這種菌群通常僅限動物間的傳播,可能發生在送往急診室前。”

“換言之他是在車上受重傷等待救援期間感染的嗎——”

諾曼站起身道:“反對,主觀臆測。”

“反對有效。” 法官看了眼執行長。

“我換個說法,您在報告上寫該病菌與免疫系統息息相關,您是否認為讓·梅森惡化的病因可能是由于他正處于嚴重的傷勢、抵抗病菌的免疫功能變弱?”

“也許是,有這樣的可能。”

“謝謝。”

“醫生,該病菌十分罕見不是嗎?” 輪到辯方問詢時諾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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