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沉默了許久。
他周身廢墟般的氣場,仿佛能将人吞進無法逃離的黑洞,用恐懼細細淩遲。眼底蘊着的怒意如燎原的星火,隐隐有愈燒愈烈的趨勢。
偏偏那濃烈危險的情緒放在他堪稱絕色的臉上,隻會更添一抹攝人心魄的驚豔。
坐在伊萊身側的埃斯特雷斯記錄員,兢兢業業地記錄着兩人的對話。隻不過那早已被冷汗浸濕的額發、身體止不住的細微顫抖、筆下歪歪扭扭的字體,還是暴露了他此刻的恐懼與煎熬。
希瓦利埃和米迦爾凱爾本能地戒備起來,手掌悄然覆上了劍柄。
“雖然我很欣賞公主,”伊萊終于開口,語氣中帶着明顯的不悅,“…但公主現在居然都能反過來威脅我了,這讓我十分不快。”
“……”倪克斯呷了口花茶,沉默幾秒,才接道,“您可真是倒打一耙。”
伊萊語帶嘲諷:“公主的意思不就是…如果我強行推進聯姻,哪怕承受十國的征讨,也不會讓我如願嗎?可在我看來公主十分理智,是‘留得青山在’,而非‘甯為玉碎’的人。”
倪克斯的笑意中帶着隐秘的不屑:“難道王隻有看到他人用劍抵着自己的脖子,悲憤欲絕地控訴予求,或歇斯底裡地大喊大叫,才會相信對方嗎?那還真是抱歉啊……我們奧羅拉皇室的禮儀,還沒有差到那種程度。”
那半是玩笑語氣的默認,任誰聽了都會覺得不過是一句戲言。
但伊萊卻再次陷入了沉默。
陽光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刻薄。
收斂盛夏的熱情,讓整片大地都褪去了原有的顔色。
伊萊坐在背光處,身形融進了陽光消退後的陰影。
連帶着心底那躁郁難平的怒意,也被倪克斯始終平穩的情緒感染同化,逐漸冷卻了下來。
他緊緊盯着倪克斯,仿佛蟄伏在暗處絲絲吐信的毒蛇,用視線在人背後留下一道道陰冷濕粘的痕迹。
使人在八月的盛夏通體生寒。
豎瞳微微一縮,便如絞緊了颀長堅硬的蛇軀,勒得獵物無法呼吸。
整個接待室都仿佛入了蛇腹,瞬間陷進壓迫感的囚籠,被迫迎接來自絕對上位者的審視。
就連倪克斯,也讓伊萊強大的氣場壓得有些難受。
冰冷、窒息、沉重,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
所有人都默契地沉默不語。
伊萊調動身體,上身前傾,單肘壓上交疊的膝蓋,兩手交握托住下颌,腳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哒哒”點了兩下地面。
盯着對面的倪克斯陷入了思考。
恐怕隻有他能知道…這位公主并沒有開玩笑。
有些人的決絕是平靜且無聲的。
他們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一如往常般出門,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如果真的面臨走投無路的情況,伊萊并不懷疑,她可能會選擇玉石俱焚。
沒有任何征兆,也不會留給他人任何挽回的餘地。
伊萊在倪克斯的心底發現了一頭無人知曉的野獸。
它被理智鑄成的枷鎖牢牢捆綁。鎖鍊一旦斷裂,便會以毀天滅地之勢,将她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最平靜的海面下往往積蓄着最洶湧的海浪,最甯靜的天氣往往會迎來最猛烈的風暴。
最理智的人,也可能最是瘋狂。
他們終其一生,都必須為了保持清醒,勒緊理性的缰繩。
壓抑自己的欲望、磨滅自己的人性。
活像個苦行僧。
啊……
讓他怎麼忍得住心底這天生的惡意…怎能不想毀掉那些枷鎖,将太陽蒙上陰影、把聖人拖進地獄?
這個意料之外的發現,在廢墟中埋下了一顆種子。
仿佛惡魔居然在外族發現了同類,劣童終于找到了滿意的玩具。讓伊萊興奮到指尖都在微微戰栗,嘴角不可遏制地綻開了一個邪肆的、惡劣的、瘋狂的笑容。
他是不是終于找到了這位公主的弱點呢?
哪怕是一個注定會兩敗俱傷的弱點。
可一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怪物,一個瘋子、一個惡種,又怎會懼怕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