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道枝茉夏在強迫自己入睡的數個夜晚裡,反複思索過,中一那段晦暗的時光會不會就這樣隻存在于記憶中。
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絕不可能!
扯走被子,茉夏借着窗簾縫間的月光,一路摸到房門。
白天發生的事将情緒割裂,一半是憤怒,一半是欣喜,底色全然相反的情緒來回交鋒,心頭那把火灼燒得她渾身難受。
“真是個擅長自省的乖小孩。”見面不過幾次,實代作出了這樣的判定。那時的茉夏完全沒有底氣反駁,隻能勉力擠出一點笑容,“這是正面的意思嗎,小林桑?”
“我可沒有在誇你。剛才明明就是他們的失誤,為什麼接受損失讓步的是你,說‘抱歉’的也是你啊?”
“那隻是——”
“這種時候就算要表現舉止禮貌,也該有個度吧。”
“因為我在想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因素在……”
小林實代頭痛得很,她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媽媽會囑咐她“要努力幫助那孩子”。輕拍對方肩膀,當茉夏願意擡頭看她後,小林實代放軟了語氣:“道枝,你應該懂得,刀子割傷人的時候,該反省的不是皮膚。”
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産生變化的。
茉夏走下樓梯,媽媽還在客廳等繼父下班。
“怎麼啦,茉夏?睡不着嗎?”
她看着媽媽,将晚點了很久的開場白抛出:“我想,和您聊一聊。”
那些滿是惡意的話語,那些滿是鄙夷的面孔,那些滿是彷徨的日子,那些忍耐了一次又一次的眼淚。道枝茉夏總以為隻要把這些事說出來,一定會泣不成聲,可是眼眶卻始終像幹燥的土地而非一片汪洋,積攢的雨水反而從媽媽身上降落。
在淚流不止的母親懷裡,她所感受到的隻剩下輕快和松弛。
她終于能徹底接受過去,以及過去的自己。
“我不會原諒那些人,但是,我也不會再用他們的惡行為難自己了。”
母親緊緊地摟住她,滿是後怕和悔恨。如果那時能回過頭多看看日益沉默的茉夏,讀懂她的驚惶,接收到女兒的求救信号,自己的孩子就不會日夜煎熬,連在睡夢中也不得安甯。
“這可真是……是我的問題,他們這樣欺負人,我的孩子一聲也不吭,就這樣默默忍受,是我的錯……”
茉夏稍稍推開媽媽,一字一句地否認道:“絕對不是媽媽不好,是我任性地要和媽媽在一起,如果沒有我跟着,你就不用那麼辛苦了。我不能讓這些事煩你。”
況且,那時的自己竟然生出了對他們,甚至是對媽媽的怨怼,這要她怎麼說出口呢?
「一定得分開不可嗎?」
「如果你們再互相忍讓一些的話,我就不會變成單親的孩子,那些人也不會盯上我了吧。」
「不可以為我多着想些嗎?」
這些隐秘而陰暗的念頭令道枝茉夏過後稍稍想起就羞愧萬分,特别是目睹媽媽離婚後生活更加艱辛卻比以往都更加積極的姿态。
血緣的紐帶再如何緊密,她和媽媽終歸是獨立的個體,哪來的權利要求媽媽違背真實意願,以人生幸福為代價為自己妥協呢?
“謝謝媽媽,願意牽上我的手,讓我來到這裡,認識實代,認識四天寶寺的大家,還有我喜歡的人。”
實代教會她的另一件事,是無論好壞,嘗試主動和家人分享自己的心情,并且無需為此感到羞恥。
幸運的是,她的家人同樣願意側耳傾聽她的心情,無論好壞。
“是怎樣的人呢?”
“該怎麼說,有機會的話,媽媽和他見一次就知道了。”茉夏攬着母親的肩膀,不好意思将起熱的雙頰暴露在母親面前,悶在衣服裡的聲音不甚真切,以緻于母親花了一點時間才辨認出女兒在說什麼。
“今天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是完全愉快,不過,我很開心。”
(十)
撕下又一頁日曆,「9月」總算翩然而至,道枝茉夏低落的心情因為新學期返校日的到來一掃而空。
好事似乎接二連三,不僅她和前輩的座位維持不動,在保健室以外的地方,遇到前輩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聽實代說,三年級的前輩們在全國大賽結束後就會逐漸淡出社團活動,将精力傾注于學業上。這麼一說,确實近來前輩課間并不像從前那樣這裡走走、那裡跑跑,更多的是留在座位上翻看着什麼東西,也許是書本資料或者習題一類的東西。
中庭的距離真是微妙,她的聲音連風也無法送達,相反視線才能安心地覆蓋在那個側影之上而不必擔心被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