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緒方禮音總能從關系不錯的人那裡得到“性格灑脫”之類的評價,就連家人也覺得她在情感上不太豐沛,并由此歸咎于她的職業。老調重彈地提出希望她能盡快結婚的請求,上一個人否決掉就趕緊找下一個,然後結婚成為全職主婦,自然就遠離這份不理想的職業了。
結果自然是完全背離他們的期望。
“這孩子本來也不愛親近人,不肯聽我們的,怎麼說都沒用,就這樣吧。”再度勸說無果後,母親喪氣地和父親說。聽起來像是放棄了所謂要讓她回歸正常女性的念頭,但禮音心知肚明,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忘掉這一切,重燃勸婚熱情與鬥志。
走出回程的電車,撲面而來的是無比熟悉的嘈雜和悶濁的空氣。房産經紀人告知完全符合要求的新住所有了眉目,這是近期難得能讓她感到些許松快的電話。
走過街邊的櫥窗,玻璃折射出來的人影神态漠然,面容恹恹,從哪個角度說都不是張給人帶來正面情緒的臉。
不愛親近人,和父母關系疏淡,所以聽不進勸。
生性冷漠,所以哪怕是未婚夫的背叛也能不帶猶疑地斷舍離。
所以不會傷心難過,靠自己也能很好地生活下去。
緒方禮音始終如是相信。
那麼現在的情緒又算什麼呢。
冰涼的酒液從咽喉滑落食道,燎火般的刺激感令第一次嘗試“綠色缪斯”的緒方禮音十分不适。冰塊浸在滿是茴香、苦艾氣味的白色懸濁液中,經過少量稀釋的酒面透着淡淡的綠色。禮音高估了對苦艾酒的承受能力,雙頰持續發熱,味蕾傳達給大腦的信号隻有苦辣和些微辛甜,沒有晚餐落袋的胃持續抗議,酒精和胃部的疼痛都在催促她選擇解決方案。
再也不要自己瞎調酒喝了。一邊譴責作出決定的那個自己,禮音拉開微波爐,取出燙手的便利店飯團,金槍魚的氣味随熱氣鑽進鼻腔,她猛地丢到一邊,隻來得及把散發按在耳後,未經消化的酒液順着食道逆回口腔,盡數從水槽下水口流走。
“混蛋。”條件反射的幹嘔止住後,聲音已經暗啞得沒法聽。多虧漱口水的存在,禮音才能勉強放下芥蒂,用半溫的飯團安撫胃袋。
所幸在家裡,哪怕爛醉如泥也不必擔心安全問題,何況區區微醺。
頭似千斤重,身體輕飄飄地像踩在雲上。意識還未停擺,她挪進浴室簡單擦洗一番,勉強把自己收拾幹淨後一頭紮進床鋪。
再次睜開眼,室内仍是一片昏暗。什麼時間了……顱側一抽一抽地,雙眼酸澀,在手機亮度的刺激下不住地分泌淚液。還不到晚上八點,才吃過飯團,怎麼一下就餓得不行。
無法忽視咕噜咕噜的轟鳴,緒方禮音從日期個位數的變化找到了原因。一覺睡了近24小時,她懷疑把接下來幾天的睡眠份額都預支了。和飯團一起帶回來的便當抵達了賞味期的終點,得到味蕾和牙齒相應的敷衍,潦草地咀嚼、咽下。
通常她都能明确現在需要做什麼,接下來要準備做什麼。但在孑然一身的此時此刻,緒方禮音隻知道明天後天都沒有活計,可以随意支配的48小時不可思議地難捱。
要做些什麼好呢?
體會不到愉悅、悲傷、憂慮、期待,或者說任何能以文字概括的情緒,如空氣般看不見摸不着的感覺是什麼,非要說的話——
Nothing,虛無。
是遙遠的過去,獨自在黃昏醒來,籠罩在粘稠的橘色裡,空蕩的家隻留下她一人的無解。
要做些什麼好呢?
思想從身軀剝離,仿佛以第二人視角注視這副軀殼在密室裡洄遊,尋求以自己為原點的坐标系裡難覓蹤迹的解。
要做些什麼好呢……
步子踱得太大,正中桌腳,幾個圓球滾落下來,“哒哒哒”地敲擊木地闆。
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敲擊。
指甲磕在球上,是另一種節奏的“哒哒哒”。
第二人視角應聲而逝,荒唐時刻有太多東西脫離掌控,哪怕退回前一天,緒方禮音也絕對猜不到她會打開另一個幾乎不曾使用的賬号,随機選擇道具直播ASMR。
她當然知曉沒有積累關注者也沒有發布過作品的賬号注定淹沒在信息洪流中,這不是正好嗎?想證明不是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同時又不願和外界建立太多連結,指尖置于鍵盤上,禮音向「觀看人數」旁邊刷新出來的「1」展示善意。
「歡迎。」
系統默認的頭像,随機生成的初始用戶名,主播和觀衆完全一緻這點給予她非常多安定感,鏡頭始終聚焦于桌面的方寸天地,此後再無互動的直播竟也持續到午夜時分。
「感謝觀看,但願沒有讓你感到無聊。」
肺腑之言,無聊實在是太過可怖的情緒,無依無着的空洞感甚至不會預留反應的時間,一瞬便将所有抵擋的氣力侵蝕殆盡。
「不,鄙人姑且還是挺喜歡深夜節目的」
合上電腦,她想終于可以給空置幾日的記事本添上新的日程記錄了。
随性助眠直播後來又進行了幾次,雷打不動地隻有那位無名觀衆捧場,果真如TA所說的「喜歡深夜節目」,其他時段從不出現。不必如何交流,甚至TA也沒有訂閱她的賬号,禮音很滿意這種沒有負擔的關系。
可惜搬家沒法兒這樣輕松。
物理意義上的搬還能仰賴搬家公司的周到服務,适應新公寓卻并不比繁瑣的物什打包搬運簡單,出行搭乘的站點路線全然不同,便利店、超市、醫院等配套也有諸多變化,居住便捷性沒有減少,可總有一點兒别扭。
打住,她可不是個戀舊的人。
提了提鼓鼓囊囊的購物袋,緒方禮音一鼓作氣登上坡道最後一階,往新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