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哈欠卡在臉上,他打算說些什麼,接着便有數條對數公式被她連珠炮似地甩出——
“loga(1)=0”
“loga(a)=1”
“logab*logba=1”
“-logc(a/b)=logc(b/a)”
爽了。
“晚安,O先生。”躺下的标準睡姿頗有心安理得的意味。
電視的聲音刻意調低後,和睡眠中的呼吸聲構成了深夜的節奏。
這位緒方前輩,怎麼說,“倒是挺愛計較的。”仁王雅治托腮想到。
酒精随夜色揮發殆盡,次日仍是工作日,緒方禮音受生物鐘的感召,勉強在上班前的數十分鐘裡完成了沖回家洗漱換衣和路上通勤,踩點抵達工位。
隔壁的新人聞聲探出腦袋:“早上好,前輩。”
預見到之後的一段時間大概沒辦法再和現在這樣風平浪靜,她直視對方的笑臉,調動面部肌肉牽引唇角:“早安。”
(八)
坦白說,白馬君工作上的表現可圈可點,很快就摘掉了衆人對空降新人的有色眼鏡,并成功治愈隔壁組長的PTSD。原本存有顧慮的組長不再把人放置在辦公室裡處理雜務,幾乎每次現場工作都安排他跟着見習。或許是考慮到緒方禮音和他住址相近,遇到外勤工作持續到入夜的情形,兩人搭檔還能順便保障她回家的安全,于是她和新人的組合就此固定下來。
好幾次禮音看着對方熟練的化妝手法,一邊腹诽偵探的吃飯本事過硬,也油然而生了一點本領恐慌的意識,何況這還是他非慣用手的能力。
O先生是個右手靈活的左撇子,這比他的真實身份掩飾得更好。所以一直以來不協調的感覺并非誤判,也正因此白馬君第一天就向組長暗示了彼此相熟,便于後續兩人捆綁,将在其他同事面前露出蛛絲馬迹的可能性最小化。
和聰明人相處很省力,和非常聰明的人相處得在「省力」後加個「費心」。
緒方禮音确信對方正在被人尾随,此時的他又是另一副打扮,浮誇的銀發高高翹起,從頭到腳盡是叮咚作響的裝飾品,讓她想起學生時代街頭最常跑來搭讪的男生類型——果然,連耳上的一排耳釘也還原了。這家夥就算接不到私家偵探的活計,光憑一手出神入化的變裝本事也完全不愁找不到飯吃。
尾随他的人一看就不好惹,塊頭大且不提,肌肉虬結的身軀配上眉目間滿滿的煞氣,極像白天催債晚上水泥包人的那類職業,一拳能放倒兩個人。
這是接了什麼大單惹到不該沾染的人了嗎?
她不具備樂于助人的優秀品質,此情此景也不适合貿然出手幹擾……如果,假設,萬一自己的視若無睹成為某些難以挽回的結果誘因呢?
偵探快步穿過人潮,她轉過身,看着與對方的距離逐漸拉大,理智與底線的拉鋸戰一眼望不到頭。腳尖似乎就要往前邁進了,下一步還僵在原地,影子滑稽地顫抖着。
“我說這位小姐,賞光一起去唱K怎麼樣?”舉止輕浮的男子湊近她,聲線全然陌生,指向了旁邊的BIG ECHO。
聽他三兩句說明原委,緒方禮音坐在包間沙發上,總算放下無謂的擔憂。假裝被尾随隻是調查的一環,她猶豫的片刻裡行動恰好收尾,趁輕浮男人設還派得上用場,對方便順勢把她帶離是非之地。
“前輩剛才的表情比儀式現場還凝重,看來也會擔心被卷進什麼不得了的事件嘛。”
“職業病而已,稍微聯想到一些不好的可能,是我多管閑事了。”
就是因為看見了那樣的神情,他才沒辦法完全放下不管啊!聽着她說做好了手機一鍵報警和便攜報警器的兩手準備,還有那句“再不濟,解剖刀的用法我多少也了解”,偵探深感緒方禮音的防備心達到了半專業水準。
棘手的情況雖已解決,不過做戲做全套,看樣子還得在這裡多呆上些時間。
“辛苦賺來的血汗錢可不能便宜卡拉OK,”他遞過麥克風,“女士優先,選一首前輩喜歡的吧。”
形容得還像那麼回事,又是變裝又是角色扮演的,偶爾還有肢體危險,倒真是血汗換來的報酬。
“我沒什麼特别想唱的,為了不辜負O先生的勞動成果,交給你的飛镖好了。”
“一如既往地信賴我,感謝感謝。”話說回來如果扔到演歌,那可不能怪他,偵探壞心眼地想着,接連擲出三支飛镖,按照數字代表類别、歌手、歌曲的排序——
是中島みゆき的《二隻の舟》。
“挺會投的。”成千上萬的曲庫裡,她能唱的歌寥寥無幾,其中之一就這樣随機抽了出來。禮音接過麥克風,等待标志着前奏的圓點消失。
對方顯然沒聽過這首歌,前面還能饒有興緻地欣賞,到第二段副歌後隻怪自己的準頭太差,偏偏選中了這樣一首表達伴侶之間情深意切的歌曲,比飛镖更準地往她痛處上踩。
整曲唱完用了近八分鐘,緒方禮音微微氣喘,回頭卻看見一個尴尬之色還沒散去的人。
看來引起誤會了。
她喜歡這首歌和其他人沒關系,也不覺得「わたしたちは/二隻の舟/ひとつずつの/そしてひとつの」這句歌詞就代表與伴侶風雨同舟的期許。
死亡是生理意義上生命的終點,前往終點的道路千條萬條,既有父母和姐姐那樣選擇以婚育的形式和别人相伴走下去的,也有更願意獨自欣賞風景走完全程的,無非都是個人選擇,而選擇前者的人相對更多而已。
暴風雨中的兩隻船,是于巨浪中合二為一還是踽踽獨行,怎樣理解都可以。
不過,誤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該你出場了。”據她觀察,對方恐怕并不擅長唱歌,能花他的錢看他出糗,光這點就能下三碗飯。
于是,今天成為了近期最快樂的日子,她撐着額頭,勉強靠在茶幾上才沒有笑到絕倒。
“總覺得聽到了一連串奇怪的聲調……偵探先生不僅謀财,用歌聲害命的能力也不差。”
“喂喂,不至于笑得這麼過分吧。”男子坐回緒方禮音身邊,打算把人扶起,見對方還沒有停止的趨勢,隻得放棄:“等你笑完再說。”
失去待播歌單,屏幕回到初始界面,勻速切換時下流行的歌曲封面,各色光線纏繞着靜默的人們,她從那個支起下巴無所事事的人眸中找到了自己的輪廓。
“現在,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