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加利亞在賭,賭奧羅拉不會來,也賭來領人的研究員分不清他和妹妹。
顯然,他賭赢了。
說沒事是騙人的,自從那種藥物注射進身體的那刻起,疼痛就沒有停止過,無邊無際,連綿不絕。脹痛在體内震蕩,瘋狂逃竄,從内側撞擊着黏膜,仿佛要破牆而逃。
不要呆在這裡!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痛苦無聲尖嘯,吵得阿爾加利亞一夜無眠,他再次吞下喉嚨口泛起的腥甜,淡然一笑。
别想出去。
注射實驗很快就能結束,然而這一次,他緩不過來了。
身體的負面體征越過極限,強烈到無法依靠意志硬撐。他嘗試過站起來,可疼痛仿佛截斷了大腦傳送到腿部的信号。器官被藥物折磨得殘破不堪,一邊痙攣一邊化膿,依舊能工作的部分不得不超負荷運轉,發出高熱的信号。
非常唐突地,他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好起來了。
逃避疼痛,是刻在生物基因裡的本能。
求生本能在哀嚎着冷嘲熱諷,後悔啊,為什麼要替妹妹承受這些呢?妹妹從來沒有這麼要求過不是嗎?看吧,站不起來了吧?活不下去了吧?
然後,阿爾加利亞的思緒給了生物本能一巴掌,冷着臉讓它閉嘴。
研究員一邊抱怨着,一邊拎着他在地面拖行,把他拖回原來的囚室。随意一丢,他撲在冰冷的地闆上。
恍惚中,有人扶起了他,那雙手上纏着濕漉漉的紗布,與他一樣的傷痕累累,與他不同的滿是淚水。
他親愛的妹妹緊緊抱着他,吃力地把他搬到床上去。
“哥哥……”
安吉麗卡喊了他好幾遍,阿爾加利亞掙紮着睜開眼睛。眼前,妹妹的樣子出現重影,兩個、四個、八個……最終糊成一片,就算他睜着眼睛也什麼都看不見了。
“為什麼……”
安吉麗卡又在哭了,握着他的手緊貼額頭,淚水他手上的繃帶也變得濕漉漉的,現在他們又變得一樣了。
鹽分沁入傷口,細細密密的痛覺如遊魚般溫柔地鑽入體内。微小卻難以忽視,在宛如恒星爆炸般地痛楚面前彰顯着自己的存在。
阿爾加利亞想說些什麼,他用盡全部全力,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還是光在腦中模拟了一下發聲就已經耗盡了力氣。
“不要死,哥哥,不要死……”
妹妹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視野由白轉黑,視網膜失去了最後一點感光能力。
好吧,那就努努力吧。
阿爾加利亞用最後一絲理性,決定了這件事。
畢竟是妹妹的請求。
……
-
安吉麗卡跪坐在阿爾加利亞床邊,仿佛被獨自一人遺棄在曠野,茫然無措、驚恐萬分。
她的腿在流血,是因為剛剛攙扶阿爾加利亞時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之前縫起來的傷口重新裂開,血液汩汩淌了一地。
但她現在顧不上這個,她顧不上自己。
在這所研究所中,他們每天都走在名為死亡的懸崖邊,等待着一陣風将他們吹下深淵。
可是,事到如今,安吉麗卡才發現,自己沒辦法接受阿爾加利亞的死亡,光是想象都會讓她崩潰。
安吉麗卡不想死,盡管不想死,可是她潛意識中從來都不存在抛下哥哥一個人存活這個選項。
安吉麗卡總是說“我們”,“我們還活着”“我們要死了”,絕對不會是“我還活着”“我要死了”。
沒有“我”,隻有“我們”。
她和哥哥是一起的,死亡也會有彼此陪着。
可是阿爾加利亞打破了這個“我們”。
安吉麗卡很想問問阿爾加利亞這是為什麼?
被一個人關在囚室内的時候,她攢了好多話想要跟哥哥說。
她想告訴哥哥她很生氣,為什麼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想告訴哥哥她很傷心,難道哥哥不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嗎?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方式先行離開?
她想質疑哥哥,你知道我讨厭這樣的,對吧?
最後,盡管非常非常不開心,她會跟哥哥說聲謝謝。謝謝你替我承擔了苦難,謝謝你保護我。我知道我沒有立場指責你,但是,請不要這樣做。
你不是我的護盾,你是我的半身。人不應該隻保護半邊的血肉,你也不應該隻保護我。
所以,請不要再這樣做了,哥哥。
可是,這些話一句都沒能說出口。因為阿爾加利亞根本沒有傾聽的餘裕。
安吉麗卡就這樣跪在地上,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很難受,盡管她沒有經曆這次實驗,但是卻難受得好像要活不下去了。
她握着阿爾加利亞的手,呆呆地流淚,腦中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前複盤。
要是再敏銳一點,在哥哥換編号的時候能察覺到就好了;要是再聰明一點,能想到哥哥換編号的方法就好了;要是……在那個時候換個回答就好了。
懊悔在她心底深深地紮根,随着她越來越細緻的複盤不斷長大、分裂、異化。那些沉重的情感将她包裹,壓得她昂不起頭。
她在阿爾加利亞床前的地闆上呆坐了整夜,最後悟出了一個道理:
不能逃避痛苦,一旦逃避,就會被哥哥奪走屬于自己的那份痛苦。而被奪走痛苦之後,一定會有更加可怕更加無法接受的事情發生。
于是,在某個不知名的日子,有一對年幼的兄妹,不約而同地決定背棄自己的生物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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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第二天,安吉麗卡也生病了。
不知是傷口感染發炎,還是在冰冷的地闆上枯坐一夜的後果,又或是兩者皆有,總之,安吉麗卡發燒了。
她搖搖晃晃從地上站起來,莫名慶幸自己可能活不過幾場實驗了,又矛盾地覺得不能浪費哥哥為自己争取的這幾天。
沒有需求的時候,那些研究員一般懶得進屋,把食物從小窗送進來就離開。
沒人發現安吉麗卡生病了。
當然,就算有人發現他們也懶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