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靠近泉眼的一根大理石柱上，有安吉麗卡。

她的雙手被黑釘刺穿，如同标本展開，一般被釘在大理石柱上，而在她的下方……

她的下方堆積着無數幼年阿爾加利亞的屍體。

……不，不全是屍體，他們中的有些還活着。在那巨大的屍堆上翻湧、攀爬，揮舞着孱弱的手臂去夠安吉麗卡的褲腳。

然而，這一切也隻是徒勞，他們距離安吉麗卡仍有一段距離。

換言之，屍體還不夠多。

阿爾加利亞下意識認為安吉麗卡失去了意識的，然而，卻看到淚珠從她臉頰上滑落。

她垂眸，麻木地目視那些孩子，那些飽受着病痛折磨的孩子，在另一個地獄裡翻騰，他們殺死彼此，踩着自己的屍體向上，隻為了拯救被釘死的她。

其餘的人們漠然地注視着這一切，确保着那些年幼的孩子能反複死于今日。

她又怎麼能接受這一切？

無能為力，動彈不得。

嘴唇蠕動着，詞句破碎到連自己都聽不見。

所有人都在朝聖，面向着安吉麗卡的位置，仰首，注視着散發着光輝的泉眼。

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憤怒讓心髒加速泵血，阿爾加利亞捏緊了鐮刀刀柄。

然而，安吉麗卡的動作比他更快，一把斧子從他身邊飛出，直沖向廣場中心的泉眼。一擊即中，水銀質的泉眼發出一陣詭異的尖鳴，将傷害它的異物彈開。

沉寂的空間中引起騷動，所有人在一瞬間都轉身望向了這裡。

“我吸引注意力，你去救她！”安吉麗卡朝阿爾加利亞喊道，說完便一頭紮進人群。

阿爾加利亞緊随其後。

很快，騷動同樣引起了安吉麗卡的注意。她下意識尋着混亂中心望去，看到了了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哥哥……”

不是十歲時奄奄一息的阿爾加利亞，而是與她一起長大的阿爾加利亞。

啊，是啊……

一段對安吉麗卡來說本應是常識的記憶終于撥雲見日。

——阿爾加利亞沒有死在十歲那年的深秋。

那些夜不能寐的日子裡，安吉麗卡曾深深擔心過的事，最後沒有發生。

但是，無論如何，阿爾加利亞都會來救她。

就如同自安吉麗卡内心中而生的，那千萬個阿爾加利亞一樣。

被釘死的蝴蝶開始掙紮。

于此同時，開始掙紮的還有另一樣東西。

泉眼，如同所有被激怒的生物一般，向着敵人，開始了它狂暴地反撲。

無形的力量調動起水銀，空中掀起滔天巨浪。

安吉麗卡往其中投去一瞥，瞬間汗毛直立，浪中人頭攢動。

不，那根本不是浪潮，無數潛意識中投影半成品，未褪去水銀外表的人形活物，數量多到足矣沖破整個試驗場。

“哥哥，小心！！”

阿爾加利亞擡頭，無數水銀造物遮天蔽日，宛如真正呼嘯而來的海浪。

短暫地驚詫過後，阿爾加利亞深吸了一口氣，穩住下盤，握緊鐮刀。

找準破綻了嗎？就是那裡，切。

一刀兩斷，水銀再度化為液體，簌簌落下。

手掌向前，更用力一點，讓釘刺貫穿血肉。再向前一點，強行讓釘帽擠過手心，剌下不少肌理。這樣，她就獲得了一隻手的自由。

掌骨被撐得脫位了？沒關系。

安吉麗卡蜷曲錯位的手指，盡力握拳，随後猛得将拳頭捶向身後的大理石，血花迸濺。

掌骨因沖力擠回一起，卻抽痛不止。

神色恍惚，物與物之間的距離感似乎消失了。

血液與意志随着疼痛一并流失，安吉麗卡試了兩次才抓住另一根将她頂死在這大理石上的尖刺。

伴随着痛苦的悶哼，釘刺被拔出的瞬間，安吉麗卡從半空墜下。

然後，掉到小阿爾加利亞們的屍骸堆之上。無視安吉麗卡的意願，他們确實為自己的妹妹做了唯一能做的事。

安吉麗卡從屍骨堆上滾下，塞進了太多情緒的大腦停轉了一秒，才勉強撐着地面爬起。

擡頭，視野總算重啟，然而過于強烈的光影對比依舊刺痛了她是雙目。

阿爾加利亞朝她奔來，可是，浪潮不止一波，也不止一個方向。

“哥哥，小心身後——！！”

太過混亂的局勢與太過強烈的念想無限制地磨頓了感官，當局者迷、關心則亂，是人性永恒不變命題。直至被安吉麗卡的聲音提醒，阿爾加利亞才察覺自己将何等為危險的惡意帶向了她。

不，這不是問題，充其量不過是再斬一次。

他再度擡起鐮刀，卻感受到刀刃處驟然一沉。一個水銀聚合成的半截人形抱住了刃口，擡臉朝他露出一個癡癡的笑。

就是這不到半秒的耽擱，人潮已撲面而來。

安吉麗卡咬着牙，拖着殘破的身軀，跌跌撞撞站起來，催動雙足，朝阿爾加利亞沖去。

可是，這個距離，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影子閃到了他的面前。

安吉麗卡，那個由阿爾加利亞内心投射而出的安吉麗卡，擋在他身前。面對自己的同胞們，亮出刀劍。

凜然挺拔的身姿，高調地宣揚着獨立意志，成為她短暫生命中最後的絕唱。

下一秒，影子的身軀被無數武器貫穿，她跪倒在地，一動不動。很快，那獨立的個性就要被吞沒，回歸混沌了。

“安……”阿爾加利亞晃神了一瞬，本能地朝那個倒下的身影伸出手，然後……

“噗呲”。

金屬物破開血肉的聲音在體内回響。怎麼還沒明白敵人不會從單一方向襲來？

阿爾加利亞沒能躲過第一把刀刃，也沒能躲過妹妹的飛撲。

安吉麗卡撲到他身側，抱住哥哥的腰，沖擊刺入側腹的刀刃拔出，抱着他翻滾了好幾圈，多掉其餘接踵而至的利刃。

“哥、哥！你沒事吧！？”安吉麗卡直起身，用力按着阿爾加利亞側腹的傷口，試圖壓迫止血。

卻忽略了她的手掌也在流血，血液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仿佛隻會越流越多。

呼吸錯亂地像是要将肺部絆倒，安吉麗卡慌張地擡手，去撫摸阿爾加利亞臉上的餘溫，仿佛這樣才能确認他是否還活着，手掌上裂開的傷口掃過他卷曲蓬松的銀發，留下一抹鮮紅的血污。

阿爾加利亞平靜地注視着她，不同的情緒過載，相同的筋疲力盡。泉眼尚未有損壞的迹象，破壞的方法依舊不明朗。

唉，算了……這些都不重要。

阿爾加利亞閉上眼睛，抓起妹妹微涼的指尖：“安吉麗卡……”

身後無盡的水銀再度向他們投下陰影。

不過，這次僅僅是陰影。

“抱歉，我們似乎來晚了。”

提諾的聲音響起。

一刀斷天光。

盧修斯叼着煙，他脫下外套，罩住這對今時今日僅為六階的兄妹。

“行了行了，你們夠努力了，後輩們就先休息吧。”

“辛苦了，非人知性體的事情已經上報，很快就會有人來處理了。”提諾提着劍緊随其後，“這次的事，太出人意料了，阿爾加利亞你的擔心是對的。”

“是啊，所長說回去就給你把早退消了！”

陽菜大大咧咧地蹦出來，拍拍傷痕累累的二人，歡樂的語調将絕境中最後一絲嚴肅也吹飛殆盡：

“這裡讓所長和盧修斯頂着，我先帶你們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