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晞來到密室的時候,戰況已經明朗的不能再明朗了。
蛇男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雙臂蜷縮着。江福來花白的頭發散亂,眼睛血紅,緊緊護在那蛇男身前。
裴瑾疏輕歎了一口氣,對江福來說:“讓開吧。”
江福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彈。
“他已經失去心智和人性,不再是你兒子了。”
話音剛落,老人像突然像一隻暴怒的老獅子,他指着樓梯口的裴瑾晞質問裴瑾疏:“那是你的兄弟,如果他變成這幅樣子,你就不認他做兄弟了?你就任人殺了他嗎?”
裴瑾疏沉默不語,老人哆嗦道,“你們修仙的,修自己的道,從來不管别人的苦!你們害得我兒成這幅模樣,到頭來還要殺了他!”
聞言兄弟倆心中生疑。
“此話怎講?”裴瑾疏問。
老人恨恨地擡頭,一雙眼睛仿佛含了刀片,“好好好,我就給你說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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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福來祖上三代為農,他也不出意外的當了一個農民。
沒本事,沒家底,隻會種地,人也沉默寡言,同村的姑娘沒有能看得上他的,直到四十歲江福來碰上了一個逃饑荒來的女子,這才娶上了媳婦。
兩人的日子過得平淡倒也算得上幸福,兩年後,女人給江福來生了一個兒子。
夫妻倆都沒什麼文化,幹脆先叫兒子小福。
本以為日子會越過越好,可女人不知道為什麼在生完孩子後成日郁郁寡歡。
直到一天江福來下地回來,看見女人吊死在了床前。
村裡的非議多了起來,江福來每日帶着兒子下地,總有人指指點點。
有天他坐在門檻上,怔怔望着遠方,突然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總不能讓兒子再經曆一遍,他們不該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江福來就帶着兒子離開了他四十年未曾離開的家鄉。
他們一路北上,直至京城。
京城的繁華讓江福來震撼,那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盛世景況。他想,在這裡他和兒子一定能開啟新的生活。
江福來沒本事帶着兒子在京城内生活下去,于是他來到了京城外的郊野,在進京的主幹道上,恢弘的悅來莊客棧矗立着。
那時,這條通往京城的大路人來人往,客棧從白天到黑夜都是人聲攢動,熱鬧非凡。
江福來年齡大,性格内向,看上去就是個悶葫蘆。
當時的客棧掌櫃本想招機靈的跑堂,江福來實在不是個好選擇。
可在江福來抱着兒子離開時,老闆也不知是不是動了恻隐之心,問他願不願意在這幹個卸貨搬貨的體力活,月錢沒多少,但管吃管住。
就這樣,江福來留了下來。
日子久了,江福來也發現這客棧并不像表面上的那麼簡單。
有很多了不得的人來這裡,江福來能從掌櫃的态度裡看出來。
這些人在這客棧裡,都有自己的營生,談些什麼,做些什麼,處理些什麼……
江福來自當看不見這些事情,他一心努力攢錢,先攢小小的一筆,能進京城安下腳,隻要進了京城,就不愁沒有機會。
在當時,他是這麼想的,即使在掌櫃的笑意越來越少,愁容越來越多時,他也是這麼想的。
直到有一天,掌櫃吊死在了房間裡。
那是個很平常的早上,一向早起的掌櫃一直沒出現,等夥計去叫時,人已經冰冷僵直。
那天晴空之下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客棧之内曾包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如今掌櫃這般下場,誰知道他們這些人又會等來怎樣的結局。
于是一天之間,客棧人就走了大半。
也不是沒有有一番雄心的人想要吞噬這塊危險而又巨大的财富。
可是那天之後,便再也沒有大人物來了,随着另一條通向京城的大路修好,這條路也日漸蕭條了下去。
最後,人走茶涼,整個客棧就隻剩下江福來和他年幼的兒子。
江福來不是不想走,他實在不知該走去哪裡。
他在客棧不怎麼與人結交,也尋求不上幫助。
手上這點積蓄進了京城如果找不到活計很快就會花光,客棧留存的物資還能讓他住上一段時間。
他就這麼過了一段渾噩的日子,直到有天黃昏,久絕人迹的門扉被叩響。
江福來轉頭,見門口倚着一個修長的身影,來人帶了一頂鬥帽,遮蓋了大半張臉,懷裡抱着一把劍,嘴裡叼着一根草,嘴角微微上揚着。
即使看不見臉,江福來也能判斷出這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一身輕佻的朝氣打破了黃昏的昏沉。
“喂,老頭。”年輕人擡起頭,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樣子,他露出一張俊美明朗但有些孩子氣的臉,“我可沒想到這裡還有人,你在這兒幹嘛?”
“我是這裡的夥計。”江福來咽了咽口水,這孩子很年輕,但他卻感到危險。
“哦?”年輕人拉起長長的尾音,他擡腳走進客棧,摸了一把桌子,桌子很是幹淨。
年輕人一挑眉毛,用腳勾起一把椅子立住踩在上面。
“他們讓我來處理這客棧,我本想一把火燒了來着……”他摸了摸下巴,轉而看向江福來,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江福來背後一涼,雙手緊緊握住。
年輕人揚起笑容,“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你别緊張。”他擡腳走向江福來,緩緩湊近他,“我覺得,你應該還挺有用處的的。”
很快,江福來就知道自己的用處是什麼了。
那年輕人離去後,時不時的就有人送來了一些東西讓他銷毀。
有像印章的東西,有書信,有畫,有字……
江福來把他們燒掉,碾碎,扔進井裡,抛進江河,埋進山林。
他不知道自己每處理一件東西,背後都會有多少驚濤駭浪。
那年輕人離去後第一次來,帶來了一個讓他駭然的東西,一具屍體。
那是一個下雪冬天,年輕人指揮他在後院架起高柴,燒了。
火光熊熊得燒,江福來的手在抖,年輕人安靜坐在一旁看着那火。
很久之後,年輕人開口,“以後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吧?”
江福來霎時瞪大了眼睛。
以後?這麼說以後他還要再處理死屍?他僵硬地轉過頭看着年輕人,年輕人臉色平靜,仿佛就是看着一堆燃燒的柴火。
“爹爹?”稚嫩的聲音傳來。
年幼的兒子小福站在拐角處,正欲上前。
“别!”江福來慌了,正想呵斥兒子離開,可那年輕人已經起身走到了兒子身邊,他俯身道:“小孩,怎麼跑這兒來了?”
年輕人的聲音清朗溫柔,江福來卻毛骨悚然,在雪夜裡竟出了一身冷汗。
“我好冷,這裡暖和。”可小福沒有絲毫懼怕,他顯然對眼前這個好看的哥哥有好感。
年輕人一笑,翻起手掌,手心緩緩聚合了一團光亮,他将那光芒遞給小福。
小福接過那團光芒,驚訝道:“暖的!”
年輕人直起身道:“回去睡覺吧,你小小年紀,還不到看這些的時候。”
江福來一怔,偷偷打量年輕人,年輕人看着火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次之後,年輕人又是很久沒有來過。
但是屍體卻從此沒有斷過,随着屍體到來的,還有銷贓的銀錢。
這種事情做得多了,江福來逐漸覺得這就是一份工作而已,和化人場又有什麼區别?人又不是自己殺的,自己隻不過拿人錢财替人辦事而已。
等攢夠夠他和兒子下半輩子生活的錢,他就離開。
京城是不敢呆下去了,沒關系,世上總有好地方,到時候買個房子,幹個小本生意,讓兒子好好讀書。
江福來算了算,大概三年時間就差不多了。
三年過得很快。
轉眼間,兒子小福也快八歲了。小福十分懂事能幹,每天勤快地幫他打掃客棧,做飯泡茶,接待接待偶爾光臨的客人。但江福來從不讓他碰自己的另一份工作。
離江福來決定離開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若是,沒有那個災禍的話。
這一天,又有人帶着東西來了,江福來覺得死屍已經是到頭了,這是他這種小人物這輩子能承受的最大禍患。
但他從未想到這輩子他還能見到那種東西。
巨大的蛇盤桓于門口,他那瘦小的兒子被緊緊纏過裹在蛇身中。
門欄高牆之上,一個瘦削的男人執劍而立。
“你霍亂京城,罪當萬死。”那男人俯視着地上與他猙獰對峙的蛇妖,聲音冰冷。
就那麼一會兒功夫,前腳小兒子拿着掃帚去打掃前院,轉瞬就出了這種事情。
“仙尊!救救我兒子!救救我兒子啊!”江福來哭求。
“放我……放他……”蛇妖發出嘶啞的而艱澀的聲音,當是修為尚淺,說不出完整的話,但意思也已經很明确了。
可那男子并未搭理江福來,兩指豎起,催動法術。
黑色的流光自那男子指尖脫出,如墨色般流淌起來,攀附上巨蛇的身體将它束縛,一同被束縛的,還有江福來的兒子。
“小福!小福啊!”
江福來抄起一把椅子朝那蟒蛇沖過去,高牆上的男子一皺眉,擡手一推,将江福來遠遠推倒在了地上。
束縛住巨蟒的黑色流光忽然像針一般刺入蛇鱗之中,巨蛇嘶鳴,轉頭看向身軀中緊裹的幼兒。
它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突然将一股力量猛地注入孩子的身體。就是在那一瞬間,江福來和小福的命運,被改寫了。
那巨蛇終究沒能完成它想做的事情,黑色的尖刺從它的身體各處鑽出,它很快斷了氣,變成一團黑霧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