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疏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在數九寒天裡,下水了。
接連幾天霜雪酷寒,好容易天氣放晴陽光明媚。
裴瑾疏本是要趁這功夫去江南看看自己的外甥,說不定還會帶着外甥回九州雲崖。結果誰承想淮河還沒見着,在山腳下的一小河溝遇着坎了。
他禦劍行至河上,接連寒天使得河面結了厚厚的堅冰,有幾個孩童正在結冰的河面戲耍溜冰。
裴瑾疏先是不經意瞟了那幾個孩子一眼,隻覺得孩童天真可愛,所以又是回看了一眼,這一看卻發現數量不對了。
剛剛明明不止這幾個孩子,怎麼眨眼功夫少了人?
他停了下來,俯視着冰面。這冰上也沒出現冰窟窿,還真能是自己眼花了?想着他閉眼擡手捏了捏眉心,再次睜開眼,嚯,果然不是自己眼花,這冰面上的孩子一個都沒了。
裴瑾疏掉頭俯沖,落至冰面。整個河面上靜悄悄的,白色的氣體随着他的呼吸氤氲開來,仿佛剛剛的一切隻是個幻覺。
裴瑾疏在冰上走了幾步,從腰間抽出玉笛橫于唇邊,宛轉悠揚的調子回蕩在冰河之上,金色的音域結界凝結而成。裴瑾疏靜靜矗立在冰面之上,阖目細聽,結界之内,萬物皆有音序。
風動,冰碎,流水暗湧,直到一絲不和諧的遊移聲出現,裴瑾疏睜開雙眼,回雪化劍,一劍直入冰層之中挑出一團水草般的東西。
那水草隻有成人拳頭大一團,生長的極長,絲絲縷縷垂至水下。
陣陣腥風撲面而來,裴瑾疏心道一聲“麻煩”。
這東西叫水蔓棘,長得如同尋常水草,實則是妖物。它常漂浮在水上,僞裝成浮藻,找機會将行人或者漁民下水,再用藤爪捆綁住他們,等人窒息而亡後,再用藤爪分泌出粘液,将其慢慢溶解吞噬。水蔓棘遇水生猛,離水則死,這家夥絕對不止這麼點。
裴瑾疏低頭看向冰底,果然不知何時冰下已是黑壓壓一團黑雲。那水蔓棘應當也是發現他不是什麼善茬,立時斷腕求生,自斷了裴瑾疏劍上所挑的那捧水草,向水底沉去。
眼見那水蔓棘要溜之大吉,裴瑾疏扯下披風擊碎冰面,緊跟着追入水中。
寒河之水瞬間刺骨透心,但他沒有任何猶疑,向着水蔓棘追去。果然,那層層疊疊的水草之間,隐隐透出那些孩子的身影。
水蔓棘見人入水中,既是在自己的地盤上便也大膽了起來,長長的藤蔓若利劍一般朝着裴瑾疏攻去。
裴瑾疏怕激怒水蔓棘傷了孩子,隻是躲避并不還擊,刺骨的寒意讓他行動遲緩,身上很快出現了細密的傷痕。
那水蔓棘見裴瑾疏沒什麼傷害性,隻是一味地向自己靠近,便也放松了攻勢,隻想着等裴瑾疏遊近将他困住便是,就由着裴瑾疏來到它身邊。
纖細的絲藤繞上裴瑾疏的胳膊,裴瑾疏判斷了一下那幾個孩子的方位,忽然手中金光一閃,回雪以迅雷之勢捆上水蔓棘的身體,掣肘住它鉗制幾個孩子的藤爪。水蔓棘眼見不對掙紮起來,可越是掙紮回雪便捆得越緊。
水蔓棘惱羞成怒,欲立時殺掉那幾個孩子,它伸出藤蔓朝幾個孩子刺去,可未傷及人便被擋了回來。昆山夜光綻放,水中白色華光流轉,任那水蔓棘如何張狂暴虐,都無法傷那些孩子分毫。
見水蔓棘已無還手之力,裴瑾疏拉着那黑雲一般的水蔓棘直沖水面,破冰而出。
水蔓棘摔在岸上,在陽光的照射下很快萎靡枯敗。
裴瑾疏開了個法術烘幹了自己和那些孩子的衣服,并檢查了那幾個孩子的狀況,見他們隻是暈厥微微松了一口氣。此時,有找孩子的呼聲傳來,裴瑾疏應了聲音,待到村民過來,将事情原委講了清楚,那些村民千恩萬謝要留裴瑾疏殺雞宰牛好好感謝一番,裴瑾疏婉言謝絕後匆忙離開。
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對勁了,要趕在寒症發作之前盡快回到九州雲崖。
可這緊趕慢趕,也沒趕回去。
今天可真不是個好日子。
裴瑾疏失去意識前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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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
小小的九方宸是這麼想的。
這幾天天冷,各家各戶大門緊閉,很少有能敲開的,他餓了好幾天了。今天有人家烙餅,烙餅的是位年輕新婦,見他趴在院子外,笑着沖他招招手給了他一塊餅。
好香,厚厚的面餅,還有香蔥和油酥。九方宸吃了一半,另一半舍不得吃,想帶回去慢慢吃。
光秃秃的郊外稀稀拉拉立着幾個破草棚,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住着,能住上棚子也算得上流浪漢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九方宸這棚子是之前收養他的一老人住的,那老人孤僻兇悍,據說年輕時算得上這附近一霸王,也有幾個肝膽相照的弟兄,晚年撿了九方宸就收留他一起住在了草棚裡。
去年那老人去世了,有不少人想把九方宸趕出草棚,靠着老人之前留下的蔭蔽,再加上九方宸人雖小卻不失兇悍,還就讓他一直住了下來。
可剛走到自己的草棚邊上,就看見不遠處有人倒在地上。他忙跑上去看,好漂亮的人,就是臉色慘白,渾身發抖。
“哥哥!哥哥!”見叫不醒裴瑾疏,九方宸隻能費力地把他先拖回了自己小草棚裡,接着又跑了出去想找人求助。可世道不好的時候獨善其身都是難得,誰還會管一個要飯孩兒的事呢。
九方宸垂頭喪氣地回了小棚子,裴瑾疏躺在他的卧鋪上瑟瑟發抖,他已經把能蓋的全給裴瑾疏蓋上了,中間他試着喂了裴瑾疏一點水,但水順着裴瑾疏的唇角都流了下來,完全喂不進去。
怎麼辦呢?
九方宸苦惱地趴在裴瑾疏面前,他擡手摸了摸裴瑾疏的臉,沒想到裴瑾疏似是感受到了溫暖竟向着他的手心靠了靠。
九方宸漆黑的眼睛一轉,便鑽進了裴瑾疏的懷裡。
哦呦,好冷啊!這哥哥的懷裡比屋裡最冷的時候還要冷,還好自己暖和。
懷裡的突如其來的溫暖讓裴瑾疏不自覺地收緊了雙臂,他那時還不知道,他即将和懷裡這個小東西糾纏一生。
裴瑾疏再次醒來已轉過一天,這個八方漏風的草棚給他大清早就凍醒了。
接着他看着懷裡的肉團子産生了懷疑。
這是昨天河裡邊撈的?還是自己路上拐的?
懷裡的柔軟的團子動了動,舒展開來,露出一張懵懂的臉。
“哥哥!”小孩見他醒來,眼中瞬間放出光彩。
裴瑾疏渾身乏力,咳了兩聲,用喑啞的聲音問道:“你是誰?這是哪兒?”
小孩眨眨眼,“我叫九方宸,這是我家。”
九方?真是個罕見的姓氏。
家?裴瑾疏有些不可置信地重新審視了一番這個破草棚。
“哥哥!”九方宸從懷裡掏出一半涼透的餅,“你吃。”
裴瑾疏搖搖頭。
“不吃飯不行呀。”九方宸苦惱地搖搖頭,“那你想吃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吃,我想睡會兒。”
聞言九方宸重新鑽進了裴瑾疏懷裡,摟上他的脖子,非常有做一個暖爐的自覺。
九方宸那已經看不出什麼顔色衣服貼在裴瑾疏的潔白的衣服上,這時候裴瑾疏已經無暇顧及什麼幹不幹淨了,不過還是無奈這孩子怎麼一身蔥餅味。
“哥哥,那你喜歡吃什麼?”
裴瑾疏迷迷糊糊中聽見小孩問他。
“嗯……桃子。”
“桃子?這個季節很難找呀。”小孩苦惱地聲音傳來。
然而裴瑾疏在第二天一睜眼,就看見自己眼前擺了兩個桃。
裴瑾疏一愣,擡手摸了摸那桃子,嗯,是真桃兒,粉嘟嘟的。
裴瑾疏拿起一個桃子,坐了起來,若有所思。
九方宸回來地時候有些失落,今天他沒要着飯吃。那天很好心給自己餅的姐姐今兒看着自己為難地輕輕搖了搖頭,她的丈夫正巧從屋裡出來,看見九方宸二話沒說朝他扔了一柴火棍。
“都什麼時候了,哪有飯給你吃!滾吧!”
九方宸一溜煙兒跑了回來,垂頭喪氣地進了草棚。沒想到自己的草棚内被打掃的幹幹淨淨,看上去都大了一圈。
裴瑾疏端坐在平整的褥子上,腿邊放了一個銅盆。見九方宸回來,裴瑾疏沖他招招手。等九方宸來到跟前,裴瑾疏取出帕子,擰了雪水,一點一點地擦着九方宸的臉,雪白的帕子不一會兒就變得黢黑,九方宸看着那帕子有些不好意思,但裴瑾疏沒想到,自己竟擦出個粉雕玉砌的漂亮小孩來。
把九方宸擦了個七七八八,裴瑾疏掏出那兩個桃子問:“哪兒來的。”
“摘的。”九方宸回答。
裴瑾疏沒說話,直直的看着他。
九方宸很快在裴瑾疏的眼神中露出了心虛的表情,縮着身子低下了腦袋。
裴瑾疏心裡歎了口氣,冬季鮮果貴價,何況大冬天哪裡來的鮮桃。這桃子定然是大戶人家摘了存在冰室中被這孩子偷過來的。
“以後不許幹這種事情,知道嗎?”
九方宸點頭如搗蒜,小心翼翼地觀察裴瑾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