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紀城封城的第一百天,整整一百天。
起先官府說是為了防止瘟疫蔓延,讓大家不要慌亂,封城期間官府會負責所有人的生活所需。
一天,兩天還沒有亂。
十幾天的時候不滿的聲音多了起來。
二十多天的時候,有人試着闖出城外,被當場斬首。
此後又是安靜了十來天,可官府給發的糧食,明顯可見變少了許多,人們又不安了起來。
于是又是一個反複,有人結群想強闖出城,被殺。
官兵們帶着面罩舉着那些頭顱在城裡走了一遭,沒人敢出逃了,可惶惶之情彌漫在整個城中,除了糧食,那瘟疫沒有絲毫好轉的迹象。
城裡生病的人多了起來,從封城第六十天開始,幾乎所有人的皮膚上都有了斑駁的紅疹子。
曉春也不例外,她站在河邊撓了撓胳膊上的紅疹子,忽然想起身邊人反複叮囑的“千萬不可以撓破”趕緊放下手,撸下了袖子。她找了棵老樹坐了下來,低頭看着腰上的紅腰帶,傻呵呵地笑了。
她很久很久沒得到過新的東西了,阿媽什麼都先給弟弟們。
曉春也理解,畢竟弟弟們來之不易。
她母親自從生了她後再無所出,于是幾乎被戳着脊梁骨過日子。
奶奶,阿爸經常對阿媽拳打腳踢,當然也不會放過她這個丫頭片子。阿媽常常在深夜時抱着她流淚,阿媽說:“曉春啊曉春,要是有了弟弟,咱倆的日子就不難過了。”
或許是老天垂憐,在曉春四歲的時候,阿媽終于又有了喜事,她的肚子格外大。随着阿媽的肚子大起來,奶奶和阿爸對阿媽都好了起來,她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但阿媽有時也會一個人擔憂,自言自語道:“總有一個是吧……”
第二年開春,和她出生時一樣的季節,随着接連的啼哭,阿媽生下了兩個男嬰。
從此,家裡城裡,阿媽的地位不一樣了,奶奶和父親再也沒有打過阿媽,也再沒有街坊鄰裡斜眼看着阿媽捂着嘴竊竊私語,反而很多嬸嬸來找阿媽說話,她們經常在屋裡說一下午。
同樣,曉春也不再挨打了,但是母親也不關注她了。
母親所有的精力和愛意都傾注在了兩個兒子身上,她為兩個孩子裁衣,為他們唱歌,給他們講故事哄他們入睡,她很久很久沒有抱過曉春了。
這樣的生活本可能持續很久很久,可突然有一天,城裡有戶人家的兒子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了,沒多久,據說那男人生了病,再沒幾天就去世了。
城中的生老病死每天都在發生,不是稀奇事,衆人隻歎息一聲“年輕人可惜”這件事就過去了。
可沒幾天那家的父母也緊随其後因病而去,有人去看過,說和他們兒子得了一樣的病。這事發生沒多久,疾病就再城中蔓延開來,很多人的身上起了疹子,發了高熱。
曉春家最先出現這情況的是奶奶,緊接着是父親。
這病愈演愈烈,所有藥物都不管用,在掙紮了十來天後,父親和奶奶一同去世了。
再後來,從京城來了名醫,好像還會仙法。
在看了他們這兒的情況之後面色驚恐,但多的什麼都沒說,隻說他們用的水必須燒沸了才能喝。
父親在河道邊做搬運工,總會在河邊喝上一口水。
母親生了弟弟之後改由奶奶每天去送飯,路上也會喝上一口。
也許疾病就那麼染上了。
封城第七十天,幾乎所有人身上都開始長了疹子。人們從這無盡的死亡中總結出了規律,隻要皮膚沒有潰爛流血,人就能活,皮膚破掉的無一例外都死了。
于是尚且健康的人們互相安慰着,隻要皮膚不破,就沒事。
封城第一百天,曉春躺在河邊,看着天色黑了下去。
該回家了。
她剛剛站起身,忽然間地動山搖。她踉跄幾步趴在了地上,泥沙飛快地向河中塌陷,她拼了命地往上爬,手腳全部都抓破了。
震動持續的時間很短,很快就平複了下來。
曉春擡起頭,整個城已經面目全非。
“阿媽!”她尖叫一聲往家跑去。
“是地震啊!”
“救人啊!”
“跑啊!趁現在跑啊!”
曉春跑回家,發現房子完全塌陷進了地下,母親趴在坑邊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的兩個弟弟被壓在房子裡面。
“阿媽!”曉春跑到母親身邊,驚魂未定地抱住母親的胳膊。可母親沒有給她任何安慰,隻是沉浸在對兒子落入危險的恐懼中。
忽然,母親轉身,抱着曉春的肩膀,顫聲道:“曉春,你個子小,你去把弟弟帶出來!帶出來,我們就一起走,好嗎?”
“一起走?”
母親艱難揚起笑容,“對,現在城門已經塌了,我們能出去了!去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母親說的“一起走。”
瘦小的曉春沿着縫隙爬回了原本的家,尖銳地木頭劃傷了她的身體,可她絲毫不在意。曉春進入屋内,很快找到了弟弟
第一個弟弟順利地被送了出去。
可她的大弟弟太重了,她根本舉不起人來,母親伸手去撈,也夠不到他們。
“曉春!再用把力啊曉春,我們馬上就能走了。”
聞言她艱難地舉起體重快要趕上她的弟弟,腳下的踏闆咯吱作響,搖搖欲墜。
“阿媽,我舉不動了”
“曉春,再用點力,”
在踏闆掉下來的一瞬間,大弟弟終于被送了上去,曉春跌了下去,腳被木頭壓住了。
“曉春!”
“阿媽!”曉春忍不住哭了起來,好痛啊!
忽然,一聲凄厲地叫喊傳來,“焚城啦!快跑啊!”
母親的眼中滿是驚恐,路過的人焦急地吼道:“你要再不走,一個都保不住了!”
“曉春,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母親哭喊着後退,退出了她的視線。
“阿媽?”
阿媽為什麼走了?
不是一起走嗎?
為什麼隻帶着弟弟,沒有自己呢?
她趴在地上,沒有人來救她。
但她不知道,那一天,所有人想要出逃的人,都被燒死了。
她的病越來越重,膿血從臉上身上流出,她睜着眼睛不知道等什麼。
直到最後一刻,她也睜着眼睛。
沒有人來帶走她。
沒有人要她。
曉春呆呆地趴在地上,直到溫柔略帶着痛苦的聲音喚着這個名字,“曉春啊。”
她擡起頭,隐約中有人對她張開了雙臂。
曉春爬起來沖了過去,“阿媽!阿媽!你來接我了!”她興奮地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那人的腰,仰頭看着他。
“我來接你了。”眼前人的臉模糊了許久逐漸清晰,那是一張臉上有着和她一樣的疹子的臉,接着,那人臉上的疹子消失了,露出了極其俊美的模樣,是個好看的少年。
曉春有些看呆了,她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這是誰啊?
自己又是誰啊?
奇怪,怎麼好像什麼事情都不記得了呢?“我是……曉春?”好像隐約是這個名字,她皺眉低語。
好看的大哥哥摸摸她的頭:“不是哦,你已經不是曉春了,你誰都不是。你要去那兒開啟新的生活啦。”
大哥哥指向身後,那裡有一個圓圓的光圈。
“那是去哪兒?”
“輪回道。你這生吃苦太多,因果輪回,善惡有報,你來生會在個好人家,去吧。”
好溫柔的人啊,對自己這麼好。
純淨的靈魂點點頭,乖巧地走進了輪回道。
見那靈魂遠去,九方宸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久久地看着手中的名牌。
“剛剛那是什麼?”齊炜烈震驚地看着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