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偏偏是你的師尊呢?
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身體裡亂竄,他想要把那些東西吐出來,可在幾乎要噴薄而出時又被他按在了胸口,沉重的壓得他穿不上氣來。
裴瑾晞露出的皮膚像一張薄紙,慘白而脆弱,他的雙手無力地搭在輪椅的扶手上,克制不住地抖動。
程澈收起匕首,伸手撫上裴瑾晞的後頸,他的手很涼,可裴瑾晞的頸比他的手還要涼。
他輕輕捏着那冰涼僵直的頸項,另一隻手托起裴瑾晞的臉,因為沉痛垂落下去的頭顱扶正。
裴瑾晞依然垂着眼睛,他張了張嘴:“程澈……”
程澈看着他答應道:“嗯。”
裴瑾晞有些茫然地抓着自己膝上的裙裾,“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程澈耐心地雙膝跪地,更近的湊近裴瑾晞,“是不該,還是不想?”
裴瑾晞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似乎很艱難地思考了許久才說道:“不該。”
我偏是你的師尊,就不該說。
“那我求師尊告訴我,好嗎?”
裴瑾疏的雙手覆上臉龐,“師尊……不能告訴你。”
“這樣啊。”程澈的偏過頭微微想了一下,又問道:“那麼,瑾晞能告訴我嗎?”
所有的理智終于七零八落,裴瑾晞從手中擡起頭,他凄惶而痛苦的眼神讓程澈的心似乎被狠狠撞了一下。
胸口壓抑許久的苦楚終于爆發,他的眼眶通紅,眼淚遏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程澈,我真的受不了了。”無助的話語從幹涸的喉嚨中吐了出來。
程澈将他摟入懷裡,輕輕拍着他的脊梁。
裴瑾晞低聲嗚咽了幾下,他以為自己經曆了那麼多,家族傾覆,至親背叛,兄弟離散,甚至殘廢,已經不會有什麼能打倒他動搖他。但他沒想到,這些他銅牆鐵壁般抵擋過的東西一直都在,它們潛藏着,等到他那防線不可支撐時,狠狠給他一擊。
他終于絕望地哭了起來,從胸腔中發出撕心裂肺的痛鳴,“我好難受啊......”
一旁終于解開束縛的筷子站了起來,乖巧地蹭在兩人身邊,不發一聲。
終于,那絕望的嘶喊變成了困獸一般的嗚咽,“為什麼我......要這麼活着......”
程澈緊緊緊緊地摟住裴瑾晞,似乎是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裡。
師尊,再給我點時間。
我放過你。
豔樓失火幾乎引來了整個妄恨縣的魔人,程澈抱着裴瑾晞帶着筷子從窗戶跳了出去,來到一條寂靜的小巷。
走到一個拐角,程澈對懷裡靜靜蜷縮着的裴瑾晞說:“瑾晞,你拿下傘好嗎?”
裴瑾晞自他肩膀上擡起頭,接過他手上的傘。
程澈蹲下身來,讓裴瑾晞坐在他的腿上,伸手撥開一開一塊石頭。黑漆漆的小洞露了出來。他伸手從裡面拿出一個網兜,放進裴瑾晞的懷裡。
“梨子,你喜歡吃的,放了這些天,正好甜。”
筷子的狗頭拱了過來,聳着鼻子聞了聞網兜,然後一臉期待地看着裴瑾晞。
裴瑾晞拿出一個梨塞進了狗嘴裡。
筷子也不貪,吃完一個就快樂地在一邊刨水坑。
裴瑾晞看着網兜裡剩下的四個小梨,問:“多少錢?你一個月的月俸能買一個水果?”
他的聲音還帶着些鼻音,聽得讓程澈心軟。
“我把師兄送我的乾坤囊當了。”
裴瑾晞通紅的眼睛睜大了,這可是九方宸送給程澈的第一件禮物,無論從哪方面說對程澈都意義非凡。
“你閑着沒事當它幹什麼!”
程澈嘿嘿笑了兩聲,抱着裴瑾晞站了起來,“我需要錢嘛!”
“要那麼多錢幹嘛!”
“給瑾晞買梨子呀。”程澈笑着颠了他一下。
裴瑾晞一手撐着傘,一手抱着梨說不出話來。
這麼多年過去,他敢踐踏所有人在程澈心裡的地位,可他從來沒肖想過挑戰九方宸。
自己與程澈一年師徒淺情尚且能得到如此照料,那九方宸當是程澈的神祗。
程澈不會跟他說任何艱難困苦,對自己撐不起笑容的時候,隻會找一個地方掏出那個乾坤囊看上一會兒。
裴瑾晞心中清楚,對程澈來說,這些年許多無法言與自己的時刻,或許都是九方宸支撐着他過來的。
現如今他卻把那唯一的念想給當了。
“那可是九方宸送給你的……”
程澈調整了下姿勢接過裴瑾晞手中的傘,不假辭色道:“相比起身外之物,當然是眼前更重要了。”
他見裴瑾晞撐着傘的手顫抖,于是接過雨傘道:“瑾晞,撐不住了就睡吧,我在呢。”
裴瑾晞還想說什麼,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他靠在程澈的肩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裴瑾晞發現程澈幫他清洗過身子也換了衣服,可他都絲毫沒有印象。他似乎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不記得到底夢見了什麼,但應該不算壞。
此時雨季已經過去了,天朗氣清,空氣都幹淨了起來,連帶着幹淨的是整個屋子,家裡變得空空蕩蕩,隻剩下自己躺的一張床。
“瑾晞!你醒啦。”
“汪汪!”
一人一狗來到了他的床邊,狗搶先一步把頭紮進了裴瑾晞懷裡,得到了撫摸之後心滿意足跑去屋外玩耍了。
程澈終于坐了過來,遞給裴瑾晞一個白面卷餅,裡面卷了青菜,肉和蛋,對兩人來說是很奢侈的美味。
裴瑾晞接了過來,掰成兩半遞給程澈一半。
程澈沒推脫,接過卷餅在床邊坐下。
“我們離開妄恨縣吧,我都收拾好了,馬車已經停在外面,咱們吃完就啟程。”程澈很平淡地說着這件事,就如同說出去春遊一趟一般。
“去哪兒?”
“中州。”
“那裡危險。”
程澈笑了,“咱們還怕危險嗎?聽說那裡很有趣,再怎麼說來魔界一趟,我們總得去最熱鬧的地方看看吧。”
裴瑾晞長長的睫毛垂下,答道:“好。”
啟程很快,飯後程澈便将裴瑾晞抱上馬車。那馬車是程澈自己造的,車輪和車轅倒是做得妥當,但總歸是簡易,連個車廂都沒有。隻用一根長木支撐着可以伸縮的蓋子用來遮陽。裴瑾晞也不嫌棄,坐在程澈為他用墊子搭起的位置上。
裴瑾晞沒問豔樓事後發生了什麼,也沒問程澈怎麼辭掉了管賬的工作,程澈也沒有說。
未來永遠在前面,這點兩人心照不宣。
他們從常去郊遊的小樹林穿過,程澈将馬缰給了裴瑾晞,自己不時蹦下馬車,撿回一些春花。
粉的,白的,黃的,紫的,那些五彩缤紛在他的手上流淌着。
一隻不知名的孤鳥在馬車上空徘徊了片刻,影子投落在車身上,随着鳥的滑翔相與飛過曠野山崖。
“驚鴻照影來,就是這個意思吧。”程澈轉過頭,他嘴裡叼着一朵嫩黃的花,手上盤起了一個精巧的花環,他将花環戴在了裴瑾晞的頭上。
青年在暖陽下粲然一笑,“瑾晞,我們去看不一樣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