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兩人沒有再多話,而是相顧無言,沉默着抵達了王宮。
信衍走下馬車,擡頭望向規模宏大的宮殿,厚重的雲層壓在半空,映襯着宮殿也變成灰蒙蒙的色調,毫無生氣。
“走吧,伊凡大人。”吉爾伯特的聲音越發低了,就像是怕驚醒了誰般的壓抑,“平日這個時候,陛下都已經要休息了,為了您才等到這麼晚,可别讓陛下等太久。”
信衍點點頭,“那吉爾伯特大人,您帶路吧。”
吉爾伯特并未帶上其他随從,他們兩人穿行在愈發陰暗濕冷的宮殿中,這裡就連仆人都不常見到。比起國王居住的王宮,這裡倒更像是充滿亡靈的鬼屋。
信衍微微低下頭,緊緊盯着吉爾伯特的後背,他畏懼于走廊上裝飾的挂畫、雕像與浮雕,那麼冰冷而幽深的視線就像活過來了一般,死死盯着他。
常年生活在這樣一座宮殿中,也怪不得他們的亞瑟陛下會身體不好了。
正當信衍神遊天際之時,卻沒注意到吉爾伯特竟帶着他越走越偏了。
直到一股冷風吹拂在信衍身上時,他才驚覺他們已一路行至室外。
他們行走的方向可不像是會有國王的蹤迹,倒像是絕佳的殺人抛屍點。
信衍停下了腳步,遲疑着道:“吉爾伯特大人,這裡是...”他藏在衣袍下的手虛握着,手掌間凝出匕首的虛影。
“哼,”吉爾伯特回頭輕蔑地撇了一眼,“伊凡大人,您這是害怕了?這裡可沒人能幫得了你了,是不是後悔沒帶着你的小女仆?”
信衍并不回答,隻是沉默着注視吉爾伯特。
吉爾伯特自讨無趣地扯了扯嘴角,又轉身背對着信衍,繼續向前走,一邊道:“伊凡大人,可真是無趣,放心吧,您可是亞瑟陛下的客人,我不會對您怎麼樣的。”
“...是嗎?”信衍輕聲道,也不知道吉爾伯特有沒有聽見。
兩人沿着逐漸破碎的磚石小路,如入無人之境,四周皆是殘垣斷壁,在薄薄的雪層之下隐約可以窺見青苔的痕迹。
吉爾伯特彎下腰,穿過一處逼仄的小門,一邊道:“伊凡大人,小心些,别撞到頭了。哦,不對,您可不用小心。”
“...”明知道以他的身高确實不必多此一舉,但信衍還是倔強地彎下腰。
他穿過這小門,面前已不再是狹窄的羊腸小徑,反而豁然開朗起來,這裡面竟然還藏着一個花園!
而在這花園中心是座精緻小巧的亭子,裡面正坐着一個人。
吉爾伯特放緩腳步,來到了那人的身邊,輕聲說:“陛下,伊凡大人到了。”
陛下?那人就是國王亞瑟?
信衍走近幾步,才看清楚那人的臉,他之前對亞瑟的外貌有諸多想象。直到現在他才覺得這個國家的國王就應該長着這樣的臉。那亞瑟的身上也同樣挂着标簽【卡勒爾王國國王:亞瑟】
吉爾伯特關上小亭子的門,讓這個半露天的亭子不再被外界的寒氣所侵蝕,一邊燃起的爐火很快就讓這不大的空間徹底溫暖起來。
信衍被熱氣蒸得臉上都開始發燙,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亞瑟的臉,腦中唯一想到卻是亞瑟長得和他還頗有幾分相像。
突然一道視線惡狠狠地釘在信衍身上,他擡頭一看,是吉爾伯特發來的死亡視線,許是惱怒于信衍居然直視亞瑟那麼長時間,他還在無聲地說着什麼,顯然不是什麼好話。
可惜沒能掌握唇語這種高深的技術,信衍完全看不懂他在說什麼,隻能選擇無視。
吉爾伯特的臉扭曲了一下,生硬道:“伊凡大人,見了陛下,怎麼不行禮?”
信衍回神,可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行禮,他伫立在亞瑟面前正尴尬時,卻被亞瑟解了圍。
這位國王說:“沒事的,吉爾伯特,我本來也不算是什麼正經國王,更何況這次隻是朋友間的會談而已,不需要這麼正式。”
信衍支支吾吾道:“陛下,是我失禮...”
亞瑟溫和地笑着,語氣卻沒有那麼柔軟,反而帶着柔韌且堅定的風骨,他打斷了信衍的話,卻沒讓信衍産生被冒犯的感覺,“伊凡,你不用這麼客氣,請把我當做你的朋友,直接叫我亞瑟吧。”
吉爾伯特立馬反對說:“陛下!您何必這麼自降身份,且不論他未來是否會...但至少現在您還是我們唯一的國王陛下啊。”
信衍也猶豫着道:“是啊,陛下您貴為一國之君,我怎麼敢冒犯您呢。”
亞瑟卻堅持,“伊凡,你要是這麼說的話,就很傷我的心了,你還記得在幾個月前我們相遇時的愉快場景嗎?請不要說這麼見外的話,至少在這裡把我當做你的朋友,喚我亞瑟吧。”
吉爾伯特:“陛下!”
亞瑟溫和的語氣絲毫未變,但他說出的話卻不容任何人置喙,“吉爾伯特,我會這麼說不是因為别的,隻是因為我想要成為他真正的朋友。而且你明明清楚,我根本就不配當這個國王!”
吉爾伯特沉聲道:“陛下,您在說什麼喪氣話?我知道您并不想成為國王,可既然您已經是國王,那麼您起碼應該負起這個責任吧!現在馬爾科姆都快将整個國家拱手送人,教皇冕下也對我們虎視眈眈,難道您還要對此視而不見?一味地痛苦于曾經擁有的自由?請您多少也為了這個國家的子民想一想吧,難道一直退縮将這個國家推給其他人,逃避應有的責任就是您的選擇嗎?!”
信衍一驚,他也沒想到吉爾伯特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以往見到的吉爾伯特對亞瑟都是極為袒護,沒想到背地裡他們之前也是矛盾重重。
而且聽吉爾伯特所言,似乎更有問題是亞瑟一方。
亞瑟低下頭揪着膝上的薄毯,他明白吉爾伯特的意思,也知道這個一直以來都忠心耿耿的騎士希望他做什麼,但他堅信他的選擇才是對的,不管是對他個人而言,還是對這個國家的子民而言。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已經決定了,你退下吧。”亞瑟擡起頭,見吉爾伯特未有動作,他的聲音顯得更冷漠了,“吉爾伯特!我說退下!”
吉爾伯特抿了抿嘴,不發一言退到一邊。
信衍聽着這兩人之間的争吵,更覺得十分尴尬,遲疑道:“陛下,我覺得吉爾伯特大人對您也是忠心耿耿,或許他也有他的思量。”
亞瑟像是這才反應過來信衍一直在旁邊,抱歉道:“真是抱歉,讓你看到這麼丢臉的一幕。我明白吉爾伯特的想法,但有些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伊凡,你一直站着做什麼呢,請坐在我的身邊吧。”
待信衍拘謹地做下,亞瑟卻一把拉住信衍的手,整個人都往信衍身上貼,“伊凡,我親愛的朋友,請你不要再喚我陛下了,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信衍看着亞瑟柔軟得仿佛能淌出水的眼睛,隻能結結巴巴道:“那,那好吧,亞瑟。”
雖然最後兩個字輕得幾不可聞,但亞瑟也滿足地笑了,“太好了,伊凡!”
吉爾伯特對此則不滿地咋舌,信衍本想無視吉爾伯特的不滿,但亞瑟卻蹙着眉道,“吉爾伯特,别這樣。”
他又對着信衍抱歉道:“請原諒吉爾伯特的無禮,雖然他說話不好聽,脾氣也很暴躁,但是吉爾伯特是個好人。伊凡,真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
信衍與吉爾伯特兩看生厭,此時在亞瑟面前也隻能做出虛與委蛇的态度,假笑道:“我當然知道吉爾伯特大人是好人,也希望和他相處融洽,隻是吉爾伯特大人與我性格不太相合。”
亞瑟也聽出信衍話中的意味,這分明就是在指責吉爾伯特太過強勢,而對此亞瑟也毫無辦法,隻能歎了口氣,生硬地轉變話題,“伊凡,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與你見面。”
這一路上,信衍也同雷娜塔無數次商榷亞瑟的目的,認為王位繼承是最有可能的答案,但當着亞瑟的面,信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将這個猜測說出,隻能含糊着點點頭。
亞瑟也點點頭,沉默片刻後卻莞爾一笑,“說來真是讓人羞愧,明明這件事情我已經想了許久,終于鼓起勇氣要這麼做,卻遇上這檔子事,更叫人難以開口了。”
他放松身體直視着信衍,“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合格的統治者,既不願被王位束縛,又不願舍棄權柄。我血緣淺薄又怯懦無能,”他頓了頓,似乎對此覺得羞恥,但他又隻能艱難地将傷口扒給信衍看,“可以說正是因為我,這個國家才面臨如今的危險。”
信衍一驚,“亞瑟!别這麼說!”他沒想到亞瑟竟然直接說出這番話。
亞瑟搖了搖頭,苦笑着繼續道:“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沒必要藏着掖着。那些大貴族不僅在私底下嘲弄我,甚至在台面上都會愚弄我。他們知道我清楚他們的所作所為,但他們毫無畏懼,因為我的确無能為力。我想過很多辦法來打破這一局面,隻可惜在我實行之前,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他苦笑一聲,“伊凡你應該知道,我本打算将這個國家托付給你。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真正打破這個國家的權利封鎖。而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這個國家治理好。但我萬萬沒想到教皇冕下竟會行如此昏聩之事,将卡勒爾王國子民乃至聯軍的将士都視作實現他野心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