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那時榮氏将部分法務工作外包給了程川就職的律所,榮峥記得他們初見是在會議室。
孰料程川搖搖頭:“不對,是在P大。”
榮峥聽聞,更迷茫了。
他的反應在程川意料之中,無記憶正常,畢竟昔年初見,他們其實連彼此的臉都沒看過。
“是我大二那年,二十歲,你二十二,也才接手榮氏不久吧?”
說着望向榮峥,後者點點頭。
“也是如今差不多的時候,你來P大做過校招宣傳,還記得嗎?”
榮峥回想了一下,确有此事——那會兒爛攤子剛交接,不少事需要他親力親為——遂繼續點頭。
“當時白天,雨比現在大得多,你給了我這把傘。”
榮峥終于将傘接過,保存良好的柱狀體上還帶着程川的體溫。他握在手中打量,依稀記得當年似乎的确,在前往報告廳演講途中,是遇到過一個身着衛衣,整顆頭深深藏在兜帽裡,坐在校道長椅上淋雨的人。
“是不是有棵樹?”他問,“你坐在樹下。”
“是,梨花樹。”程川輕描淡寫提起,“我那天想自殺來着。”
榮峥刹那間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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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像滴在宣紙上的墨,在雨幕裡洇開。
梨樹葉子承不住雨珠,砸在柏油路上,迸裂成更細碎的水花。
程川數着梨花瓣掉在衛衣袖口的頻率,這是他給自己定的最後期限——第十片花瓣墜落時,若雨還在下,他就去對面綜合樓頂樓。
遠處綜合樓的玻璃幕牆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程川沒把凍僵的手縮進袖管,而是任由其裸露在外,蒼冷肌膚覆蓋一層薄薄水膜,凝着細小的雨滴。
他在這樣的雨裡想起很多年前,死裡逃生被水浪從河中拍上岸,昏死過去前的皮膚亦是泛着這樣潮濕的冷光。
十幾個春夏,很遠的時光了,腕上斷骨早長好,從高中開始,程川亦已遠離那個酗酒好賭的家暴男經年。
可那些被打被罵的日子仍舊曆曆在目。
母親求死,被滾滾江水卷走的場景更是在一次又一次不曾缺席的午夜夢回中,镌刻入骨。
要我如何釋懷?程川想,拼命逃離,壓抑仇恨,選擇學法,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将對方送進監獄。
但就在前幾天,他收到了程敏死亡的消息。
電話那頭,警察給出的調查結果是那個人渣深夜醉酒走在大馬路上,被同樣醉駕的司機撞飛,脖頸正好砸向路邊的波浪形防撞護欄,直接被當場削斷,身首分離。
某種程度上,程敏死得幹脆,沒有受苦。
怎麼會這麼突然?程川想,怎麼能這麼突然?
憑什麼他可以死得那麼痛快?
留下的人尚且在煉獄裡掙紮,他還沒有親手把他加諸在自己和母親身上的苦難一一返還回去,程敏憑什麼就得以解脫?!
可事實如此,他生物學上的父親死得不能再死。
一直以來支撐程川活下去的、刻骨的恨意,在聽到對方死亡消息的瞬間也失去了依托。
“是你帶走了他嗎?”長椅上的少年低喃,雙眼投在雨幕裡,沒有焦距。
“那我怎麼辦?”程川忽地笑起來,“我怎麼辦?”
“诶,那個八卦你聽說了沒?”梨花大道上有兩人撐傘走過,程川聽到他們的交談聲。
“表白牆法學院那個?”
“不然還能是哪個?”
“那肯定看到了啊,之前不是還一大堆女的牆上撈他來着,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走眼了吧?搞不懂她們,那張小白臉哪裡帥了?要我說長得還不如咱倆呢,啧啧,玩就算了,還被人捅出來給男人丢臉……”
……
倆人漸行漸遠,嘲諷議論聲也漸散入風雨中。
八卦主角程川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嘴角咧得更大了。
“怎麼辦呢……”他再次自言自語,怎麼辦?不僅是如何接受程敏的死亡,還有被造謠,社科論文被院長兒子剽竊……
怎麼辦?
第十片花瓣被風掀到程川膝頭時,他手指輕輕一動,脊背繃緊,剛想起身——
頭頂的雨卻兀地停了。
更準确說,是被某種織物阻隔。
程川盯着出現在視野邊緣的黑色傘骨,耳畔除卻風雨聲,還能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
有個人站到身側,給他打了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