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方圓給自己辦的葬禮定在半個月後,等程川弄好通行證與簽注抵達時,已經隻剩不到一周時間。
某家位于半山的餐廳裡,女人臨街而坐,面前桌上擺了一杯冒熱氣的咖啡和一碟精緻糕點。
分明早已入夏,她卻依舊穿着薄款羽絨服,戴一頂天藍針織帽,身形枯瘦,顴骨高高凸起,臉頰深深凹陷,皮膚毫無血色,呈現出一種病态的蠟黃。
程川想起上個月她在視頻中的模樣,那會兒還慶幸對方胖了許多,不管怎樣,能吃是福……如今不過幾十天,怎就行将就木、判若兩人了?
他差不多是在人對面坐下的瞬間便紅了眼眶:“怎麼個事兒啊。”
“胰腺癌,晚期,我外婆也是因着這個病去世。”霍方圓一個病号反過來安慰他,“眼淚憋回去啊,哭出來就不告訴你其他事情了。”
待程川平複好情緒後,她才繼續道:“因為不想結婚嘛,心情不好,前段時間同你打視頻那會兒實際上已經在吃藥了。起初還隻是情緒問題,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身體也難受了。腹痛,背痛,惡心嘔吐……去醫院查,就确診了,也晚了。”
言至于此,霍方圓略吃力地端起杯子飲了口咖啡,平緩一下心緒後才又說:“我都這樣了,也不好再耽誤别人,就讓媽媽去和那個聯姻搭子取消了婚約。”
她再次停頓,望着落地窗外來來往往的人出了會兒神,而後偏過頭來與程川對視,眼中含淚:“也是這時我才從她口中得知,她以死相逼不僅僅是為了想讓我回來結婚,還因為思餘生病了。”
李思餘,程川知道,是霍方圓女朋友。
“漸凍症,她确診後沒告訴我,反而偷偷聯系上了我媽。媽媽勸她樂觀,說我們可以回來一起想辦法……思餘拒絕了。再然後就是她們合謀,媽媽出面當了惡人,我和她分手,回國……結果沒想到,現在我也病了。”
話落,剛剛還要求程川不準哭的人,自己先掉了一滴淚。霍方圓擡手拭去,問他:“你說世事為何總是不得圓滿呢?”
程川答不出。
好在霍方圓也沒有執着于答案,慢慢挖了一口甜點品嘗,笑說:“這麼講好似也不大準确,我這一生有爸媽疼愛,有戀人忠貞不渝,也有你這樣的至交好友,哭過笑過,恨過愛過……生命體驗已經很圓滿,該知足了。”
說着,她從包裡掏出一張制作精良的請柬,遞給程川:“不要太為我傷心,小川。先好好耍幾日,過幾天來參加我的葬禮,記得穿帥一點。我希望在我生前,能和我愛的人、愛我的人好好地進行一場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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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咖啡廳時,已是日薄西山。
霍方圓在随身醫護人員的攙扶下上了車子離去,程川則捏着那張仿佛重逾千斤的卡片,沿着步道漫無目的地走。
有些時候他會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遭了天譴,又或是世道真有輪回,上輩子作惡多端。否則為什麼,親情、愛情、友情……都在離他遠去?好像苦難至死方休。
“很久以前,在餐廳抱你的那個女生,是她?”不知何時,榮峥已和程川并肩,自然而然開口。
幾天前收到參加“葬禮”的邀請後,程川在等待通行證時心不在焉,狀态很不讓人放心,榮峥始終默默陪伴,并随行而至。今天自己和霍方圓在咖啡館裡坐了多久,他也便等了有多久。
“是,”程川把請柬遞給他,“她生病了,計劃在生前和親朋好友完成告别。”
晚風拂過,鳳凰木的花朵輕輕搖曳,榮峥安靜地閱讀完硬紙闆上的内容。最終,和聲評價:“很酷。”
他将請柬還給程川,默了默,又道:“我那天知道你和她之間沒什麼,态度不好是吃醋了,我控制不住嫉妒……對不起,小川。”
“沒關系。”程川不願多思幾個月前彼此間的爛賬,隻說,“不重要了。”
“我……”榮峥應是還想辯解,可到頭來,終究沒多說,隻從街邊小販攤位上買了把扇子,落後程川一步,替他扇去些許傍晚的溽熱。走一路,小扇也搖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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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舉行那天,風和日麗。
舉行地就在自家院子裡,受邀來者不多,隻有霍方圓父母,關系近的親人及幾位摯友,攏共也就十來人出頭。流程整體包括“開場緻辭”、“回顧人生”、“表達心聲”與“感恩告别”,人人盛裝出席,強顔歡笑,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
美中不足的是,儀式最後霍方圓仍是不敵病魔,“感恩與告别”的話沒能說完,便精力不濟暈了過去。
醫護人員在把她往救護車上搬,母親在哭嚎,親友在抽噎……一片混亂裡,沒人去管一部被掃落在地的手機。屏幕中,坐在輪椅上的女子臉龐蒼白瘦削,肌膚幾近透明,黯淡的大眼睛裡蓄滿淚水,呼喚聲急促——正是李思餘。
程川彎腰撿起手機,沒能說出人還安好的慰藉話語,因為霍方圓的情況實在糟糕。
“等她醒來我再讓她打給你。”末了,隻能留給對方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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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這個陽奉陰違的小老太太……我明明讓她别告訴她的。”病房裡,霍方圓整個人陷在巨大柔軟的枕頭裡,笑得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