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程川半躺在旅館陽台的單人沙發上,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出神。
不久之前他緻電了霍媽媽,對方也沒能聯系上李思餘。
“小程啊,實在找不到就算了,圓圓……圓圓在天有靈,我相信她不會說什麼的。”電話挂斷前,長輩在對面如是安慰他。
算了嗎?程川枕着自己的胳膊,一顆一顆地數鑽石般綴在墨藍絲綢夜空上的星星,猜想母親和霍方圓會是其中哪一顆。
算了吧——過去幾十年裡,他曾無數次對自己說過這句話,當求而不得時,當受到傷害時,當孤立無援時……于他而言放棄一些東西着實是輕而易舉,并不會産生多少心理負擔,遑論現今還有對方親屬背書……
“小川。”一道緊追不舍數月的熟悉嗓音傳來,程川側頭看去,就見隔壁陽台,榮峥一手兩個酒杯一手一瓶紅酒,目帶期許地問他,“喝點嗎?”
“不喝。”
“喝點嘛,助眠的,還美容養顔。”兩個多月内數不清的拒絕早就讓榮峥練就一副堪比城牆的厚臉皮,面上一點兒失落也沒有,輕松翻過相距不遠的陽台,親親熱熱在前任身旁的另一個豆袋沙發上坐下。
玻璃瓶底接觸金屬矮幾桌面的聲音脆響,程川瞄了一眼,數月前某些不好的記憶浮上心頭,他指尖動了動,恍惚間手骨仿若再度傳來鈍痛。
疼痛帶來的記憶常常持久,就像永遠不會遺忘程敏那個畜牲曾做過的一切,程川發現,哪怕嘴上說着一别兩寬,自己内心最深處依然無法對榮峥給予的傷害釋懷。
曆曆在目,不住反刍,最終無聲發酵,被釀成某種濃稠厚重的東西,潛滋暗長直至占據整座心房。
恨嗎?怎麼可能不恨,他是他唯一一個拼盡全力去愛,在生命裡、靈魂上刻下過濃墨重彩一筆的人……
“你們給沈季池辦接風宴那天,”故而程川幾乎是帶着尖銳的惡意看向興緻勃勃的男人,道,“他受傷,你把我手甩到一邊,砸上了酒瓶。那之後我的手腫了幾日,很痛……想起這些就讓我惡心,所以我說我不想喝,榮峥,能聽懂嗎?”
握着海馬刀正準備啟瓶的人蓦然一僵,他想起數月前對方來醫院找他時手背上那一大片怵目驚心的青紫,攥住瓶身的手竟不由得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聽懂了。”幾秒鐘後,男人已經将外溢的情緒斂好,與程川對視,溫聲說,“那就不喝了。”
“所以,請回。”程川當即送客。
但他明顯低估了榮峥挽回的決心,又或者說,不要臉的程度。隻見男人微微一笑,婉言謝絕:“不回。小川,我很開心,兩個月來你終于對我的騷擾行為有了情緒起伏。”
程川直言:“神經病。”
榮峥卻是真心實意對此感到高興:“失去你後我時常冥思苦想,到底應該怎麼去挽回,要如何做你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我沒做過這些,隻好學着曾經你愛我的樣子,結合網上前人分享的經驗,依葫蘆畫瓢……但你一直不理不睬,無喜無悲,我還以為我真的一絲希望都沒有了。而今看來,還是有一點的對不對?隻要我将曾對你造成的傷害親身體驗過一遍,是不是就能換取一個重來的機會?……”
說着不等程川反應過來,手中的酒瓶已舉起又下落,伴随着“砰”一聲沉悶巨響,瓶底狠狠砸在了自己手背的指骨上。
下一刻,手背瞬間紅腫,皮膚亦迅速充血,吹氣球似的脹大起來。
然而男人卻似是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一樣,滿不在意放下卷起的襯衫袖口,遮去那一處駭然傷口。做完這一切,他方擡起腦袋,沖程川一笑:“現在我和那時的你感同身受了。”
“……你病得不輕。”良久,程川才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下了結論。
“也許吧。”榮峥笑笑,從失去他那一刻,他就已病入膏肓,“确實很痛,幸好你沒很快就原諒我。再狠一點吧,小川……痛得徹底一點才能長教訓,千萬不要再輕易對我心軟。”
程川轉過身子重新躺下,阖目,涼涼道:“你多慮了。”
榮峥也不着急去處理傷口,而是學作他的模樣半躺,笑得恬然而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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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夏季日出早,還不到八點,太陽就已高高挂起,将熱意毫無保留地潑給大地。
程川背着個大背包退房,走出旅館正打算去找租車行租輛車,就在門口撞上了榮峥。
後者手上的傷口已經被他用潔白紗布纏了幾圈,看不出傷勢,但看那副生龍活虎的欠揍樣,想來問題不大。
對方還是一身亞麻白襯衫,解開兩顆扣子,袖子随意挽至手肘,露出的手臂線條緊實流暢。旅館門口的棕榈樹挺立在熱浪中,寬大葉子随微風輕輕擺動,馬路上不時有汽車疾馳而過,揚起的塵土在金光下飛舞。榮峥就這麼悠然倚在一輛漆黑如墨的SUV車門旁,朝他望過來,眼帶笑意:“小川。”
程川越過他想往馬路斜對岸走——那兒正好有租車行。
“旅遊旺季,已經沒有車子可以用了,我那個是最後一輛。”他倒是沒直接攔住程川,隻背後靈一般跟上,喋喋不休,在後者同老闆确認其所言非虛且方圓百裡不存在其他租車店後,再露出一個無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