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坐落于一處山腰,遠離城市喧嚣,清幽、甯靜,不常對外營業,主要是梁家商務自用。
梁震秋與梁鶴深早已等在包廂,大門輕推開來,幽涼的秋風攜來一股清甜的花香。
阮家三口先後走進包廂,母女倆穿繡花棉襖,都是招搖的亮色,阮家阿爸換上了一身不太服帖的西裝,不顯斯文,反而顯得滑稽古怪。
三人從内而外透出樸實無華的山野味。
梁震秋站起來,堆滿褶皺的老臉擠着慈祥的笑容:“坐,快坐,世侄侄媳,還有妹寶,一路舟車勞頓了。”
阮家父母連連擺手,一臉微笑着就座于梁家父子對面,妹寶則在梁鶴深身旁坐下。
她擡眸偷看,看梁鶴深垂着長睫,眉目沉斂,那張薄唇緊抿着,色澤不深,還泛着病态的柔白,面上沒有笑意,但并不冰冷刻薄,隻是清冷、矜貴。
他無情地将自己隔絕在紅塵外,就像一片飄落碎星的枯葉。
深秋的暖陽從複古的棕色窗格裡滲進來,零碎地灑在他挺拔的鼻梁上,這又讓妹寶想到了漫着金粉的雪山之巅,是輝煌耀眼的,也是平和素淨的。
叫她心動的究竟是白雪,是陽光,還是那座堅定不移的蒼茫大山?
“看什麼?”那扇絨羽般的睫毛依然低垂着,一動不動。
妹寶被他不輕不重,也算不得溫和友好的三個字熨紅了雙頰,她緊急收回了自己不禮貌的視線,轉而将其投放于圓桌中央的珍馐菜肴。
阿媽輕咳一聲,似有所指,阿爸晃過那副氣質出塵的瘦削骨骼,微低了頭。
隻有梁震秋見多識廣,老臉皮厚,笑着喚來服務員。
熱菜陸續上桌,除了服務員溫和小心的走動聲,瓷盤落桌的叮當響,一桌人盡皆沉默,各有所思的目光藏進色彩斑斓的菜肴中,隻拿耳朵窺探周遭。
這等格局,不像親家會面,倒像是商務談判。
說起談判,若是正常情況,男婚女嫁,聘禮嫁妝怎麼談都是對的,而如今,梁鶴深是這樣的情況,梁家若是許諾阮家金錢富貴,倒是顯得刻薄虛僞了。
但該有的禮節都要有,聘禮單以錦帛書寫,羅列出很長一副,阿媽匆忙掃過,點了頭說:“家公的意思是,無論梁家給怎樣的禮,我阮家都盡量以同等規格準備妹寶的嫁妝。”
此話一出,倒叫梁震秋愣了下,梁鶴深沉默的筷子也懸在空中。
阮家在西南深山何等窮鄉僻壤,父子倆不是不知道。
隻不過,這麼一句話卻是……父母之愛子,情意昭昭。
梁鶴深淡漠的眼皮輕擡而起,稍一側臉,便對上妹寶那雙炯亮璀璨的眼睛。
像什麼?最像灼灼驕陽下,懸挂藤下的黑葡萄,但其實并非那露天曠野中,任小雀窺視的廉價果實,而是高高擺在展台上,被防彈玻璃保護得一絲不苟的珍寶。
叫梁鶴深意外的是,他沒有從那兩顆珍寶裡看出膽怯和害怕,她坦然、純粹,閃爍着明亮而讓他無法直視的光。
果真是期待嗎?
到底怎樣的家庭舍得把女兒送給一個一無是處的老殘廢?
僅是一字之差,卻讓梁鶴深渺茫而悲哀的内心有了一絲奇異的起伏。
接下來的半頓飯,梁阮兩家談起了禮服、婚禮、喜宴,這些其實早已準備妥帖,隻等阮家人敲定,梁鶴深的情況不容大肆鋪張,隻能委屈妹寶一概從簡,阮家父母對此沒有意見。
薄霞褪盡,夜幕微沉。
梁震秋将阮家三人送出酒樓,梁鶴深沒有與他們一同離開。
晚飯時,為了不影響餐桌格局和阮家情緒,他沒有坐輪椅,企圖讓自己能有點正常人的體面。
妹寶猜到酒樓裡會有服務員幫助梁鶴深,可是,來路去路都是錯落的青石闆,這種環境對他不友好,輪椅的滾輪稍有不慎就會陷進去,她也能猜到他是以何種模樣被人擡進擡出。
妹寶跟着父母上了轎車,阿爸阿媽坐後排,她坐副駕駛,狹窄的車裡沒有梁鶴深的位置。
梁震秋仍站在路邊,妹寶飛快搖下車窗,看着他問:“家公,世叔呢?”
梁震秋讓妹寶的稱呼驚了一下,皺紋鋪陳的一張臉被漫長歲月和殘酷意外風化,早已堆砌不出複雜表情,他笑出深深的眼紋回答她:“他稍後坐另一輛車。”
妹寶望向酒樓大門,柔和目光稍一停頓,随即開門下車。
“妹寶,你要做什麼?”阮家阿媽叫她。
妹寶沒有回話,她頭也不回地跑進酒樓。
這頓飯吃得太過肅穆、冷清。
一桌五個人像五尊瓷器,展露着标準的模式化笑容,短暫的目光交流中穿插着無法言說的絕望低吼,以及難堪直視的垂死掙紮。
妹寶忘了說一句話。
這句話無論她多麼用力在鍵盤上敲打,落在屏幕上的永遠是沒有溫度的系統字體,縱然它一筆一劃端正、規矩,卻冷漠、蒼白,無法将她的心意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