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梁鶴深保送北城大學,18歲,留學斯坦福,22歲,回國接班梁氏。自此,他的人生開了挂,節節攀升,一路順風順水。
26歲,梁震秋有了别的心思,小12歲的媳婦兒有什麼好炫耀的,能匹配梁鶴深的,不得是個和他同等學識、教養的名門閨秀?
29歲,梁震秋貿然替他跟高官千金搭了姻緣線,梁鶴深借口考察市場出國,不幸,遭遇恐襲。
當時,懷孕的翻譯官受驚過度,僵在原地,梁鶴深明明已經逃出爆炸區域,又毅然折返,就這麼,被埋在了廢墟下。
翻譯官被他及時推去安全區域,母女平安,他就慘了。
思緒紛飛,像倒放的黑白錄像,連那滔天火焰都是蒼白的,劇烈的爆炸聲波恍若還在耳邊回蕩,震痛鼓膜的同時,也讓他産生了幻痛。
梁鶴深支起身子,在黑暗中揉了揉冰涼的殘端,忽然間擡眸,瞥見門邊立着的一道黑影,纖細柔軟,垂成一道簾子。
梁鶴深:“……”鋪地毯這個主意草率了,忽略了腳步聲的問題,若不是他膽大,保不準會被活活吓死。
他有且僅有的一次自殺、未遂,還是把梁震秋吓懵了,隔天就派人上門,改了梁家全部的門鎖——除了入戶大門。
妹寶披散長發,抱着枕頭,在門口像旗杆一樣杵了好一會兒了。
室内靜悄悄的,她能聽見梁鶴深偶然沉重的呼吸聲,夾雜着喟歎往事的惆怅。
妹寶知道他還沒有睡着,等視力适應了環境,她得以看清楚被子下的輪廓。
梁鶴深平躺着,柔軟的被子塌下去,呈現出殘酷的起伏,觀感的确是不好。左側因為是膝蓋下的小腿截肢,明顯還能看出當初是怎樣颀長挺拔的腿型,右側慘烈一些,大腿剩下不到半截。
假肢和手杖立在床頭,觸手可及的地方。
其實不吓人,真的。
妹寶簌簌而下的眼淚絕不是為了她自己,她就此屏住的呼吸也不是因為害怕。
視線相對的一霎,妹寶徑直走到他床邊,火速抱起兩條假肢跑向牆角,将它們重新立在了那邊的書桌邊——還以為會很重,妹寶抱它們時用了很大力,結果比她想象中輕巧太多,她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去。
“妹寶……”梁鶴深摁了摁太陽穴,拿她很是沒有辦法,撐着身體去摸燈的開關。
妹寶又跑回床邊,帶動着風吹拂起輕盈的裙擺,鱗光閃爍着,像一尾熒光蝶,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蝴蝶震着翅膀鑽進了被窩。
梁鶴深伸出去的手僵住了,有種被冰雪凍結的幹裂之痛,另一隻大掌陷進溫軟的被褥,無意識地攥了下。
想把自己的恐怖難堪的一面藏起來,但他知道無處可藏。
妹寶的手從被子下挪出,很柔軟的一截扣在了他青筋鼓漲的手背:“世叔,我不怕您,我喜歡任何樣子的您,希望您也會喜歡任何樣子的我。”
她在昏暗朦胧的月光下坐起來,纖柔的胳膊一擡,撩開了垂懸在肩頭的長發,臉龐稍側,在梁鶴深眼前露出了右頸的傷痕。
看不太真切。
隻知道是燒傷,經曆過手術修複,現在橫亘在上面的,隻是相比她的膚色而言,色澤微深且略微有些粗糙起伏的痕迹,像從後背探出的半截手掌。
妹寶背過身去,她的睡裙領口帶着暗扣,梁鶴深聽見接連兩聲解開暗扣的脆響,潔白的衣領往下一滑,懸停在臂彎裡,兩彎精巧的蝴蝶骨展露在眼前。
鋪在上面的陳年傷疤,像一隻枯葉蝶,鑽進了骨肉裡,也像是掙紮着想要刺破肌骨,飛出來,就此逃離。
梁鶴深神思沉靜,近乎漠然地看着。
妹寶轉過身,對上那雙眼睛。
淡薄月色下,那雙灑了碎金的深褐眼眸透不出雍容貴氣的彩焰。
妹寶恍若看見一尊佛陀,靜谧的目光在誦經。
她沒由來地想起一句話——“你想做個堅貞不屈的烈士,鬧來鬧去卻成了一個深深忏悔的俘虜。”
她義無反顧的心意,在此刻成了尖利的山風,一遍又一遍強勁野蠻地剜向梁鶴深那雙陷入深潭的眼睛。
因為他殘缺了,所以她的殘缺成為了理所當然會被原諒的存在,因為她殘缺了,所以他的殘缺可以被弱化成無足輕重的悲哀。
但這兩件事何曾可以放在一起比較、衡量?
拜她所賜,這樣一個夜晚誕生出兩隻傷神傷心的小醜。
妹寶眼淚滾落:“對不起,世叔,我欺騙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