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昭興四年春,西域邊境大捷。
西軍都督府大都督封銘率十萬精兵,大破敵軍,将沙宛國兵馬逼退三十裡,險些直搗沙宛王宮,吓得國王緊急上書至長安,連連讨饒,才沒被封大将軍斬于刀下。
昭興皇帝宋啟迎龍顔大悅,破例将封銘冊為“綏西侯”,一時間,舉國同慶,等掃尾事畢,綏西侯封銘風光入京,得百官慶賀之餘與皇帝歡暢痛飲,成了當時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就連暫住的驿館都門庭若市,幾乎要被拜訪的人踏破門檻。
靖安言自己晃蕩着去城郊跑馬玩兒的時候,剛被他爹耳提面命完。
“安言,你今年都十六了,也該懂得人情世故,不能天天隻想着拿着你那把劍雲遊四方,你是靖家小公子,你親姐姐是當今皇後,你再跑能跑哪裡去?”
“好,你有志氣,你清高,你不想入官場,但你已經在玄門裡了,那就是半隻腳已經在官場裡了,旁的不說,你看看你師兄師姐,嶽峰和廖甯今天早上腳前腳後也去拜訪了綏西侯,你不是一向跟他們走得近?你怎麼不學學這些好的呢?!”
“靖安言,你回來,你聽見沒有,非要我請你師父來是怎麼的——”
聒噪,好聒噪。靖安言将長劍扛上肩頭,一隻手拍了拍耳朵。
靖深年紀沒多大,話倒是比以往碎了特别多,叽叽喳喳沒個完,隻要他在他爹面前晃悠,他爹就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仿佛自己本來是個參天大樹的苗子,卻不思進取地趴了窩。
春末的天空格外晴朗,靖安言尋了個幹淨草皮,把劍往身後一扔,攤開四肢就往茂密的草坪上一躺——
趴窩?那也看趴什麼窩。
他可不覺得不打算進官場就是不思進取了,想他一手好劍法,連他師父都說他如今的劍術無人能及,那麼這樣一身本事,不去濟困扶危、開疆拓土,天天往官場裡一泡,戴上一副假面推杯換盞、阿谀奉承,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沒勁,沒勁透了。
他這一生,就該在四處奔波,偏安一隅這種事兒,靖安言骨子裡就做不出來,他不是個安分的性格,從小就是。
他試圖跟他爹講過這個道理,每每這個時候他爹就更痛心疾首了:“當武将,把命懸在刀尖上有什麼好——”
“所以我說我要去扶危濟困,雲遊四方啊!”靖安言終于找到了反駁的話頭,“爹,您也知道,當今聖上崇文抑武,五軍都督府裡,哪個不是他精挑細選的人,他有多害怕這皇位被奪走,您不知道?”
靖深一般到這個時候就隻會幽深地望着他。
于是他繼續說:“姐姐是當今皇後,所以爹你也隻能當個文官,當今聖上害怕外戚專權,隻要姓靖,他就不可能給我個實權,讓我幹什麼實事的。如此,我還不如雲遊四方,來得痛快。”
接下來就是抽人了,靖深一個文臣,卻偏偏能掏出半人高的大棒,追着靖安言滿院子跑。
結果當然是沒抽着,春末的風還帶着些冷,靖安言打了個哆嗦,從那即将砸下來的大棒中回神,睜開了眼睛。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個堪比大棒的東西,對着他的臉踏了下來。
……哎不是,怎麼個事兒?他還沒醒嗎?!
“等會兒——!!!”
靖安言厲聲嚷起,一咕噜翻身爬了起來,腦袋上還頂着有些雜亂的草莖,對着險些一腳踩了他俊臉的人怒目而視:“怎麼回事兒?這還有個人呢!你——”
靖安言把罵人的話憋在了唇邊。
對面這人好像在哭。
說在哭不大恰當,面前的人漂亮極了,眼皮連帶着眼尾紅紅的,像是抹開了豔麗的胭脂,那雙眼睛微微垂着,裡面有潋滟的水光,卻倔強地隻任由其在眼眶裡打轉,沒有落下來。
“你……”靖安言語氣軟下來,“不是,我沒說你什麼啊,好吧好吧,我當你沒看見吧,别哭啊小丫頭。”
他自以為這番好言好語安慰人,沒想到一下踩到了對方的尾巴,像是一隻炸了毛的貓。
“你說誰小丫頭!?”這人眼睛一瞪,那點兒紅都成了兇狠的顔色,“我怎麼就是小丫頭!?”
靖安言:“……”
認錯了。
少年專注着委屈,低着頭的時候眼睫濃密得很,他還以為……
但靖安言那個時候脾氣也大得很,看對方兇上來了立刻反咬回去:“認錯了呗,你兇什麼,認錯了能讓你少塊肉?而且要被你踩了的人是我,我還沒兇呢,你小子倒是先兇上了哈?!”
兩人氣焰一人比一人高,到最後少年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凜冽的劍光自靖安言頸側一閃而過,擦去他半縷發絲。
靖安言眼睛一眯:“好啊,動手是吧?!”
在他面前使劍,在靖安言心裡就等于關公面前耍大刀——你跟我在這兒班門弄斧?老子使劍怕你啊!!
墨痕劍被他一掌拍起,擦着少年的劍意就刺了回去,靖安言那身白衣舞成了天際的流雲,快得讓人眼花缭亂,少年一閃二閃,實在躲不過,隻能雙手持劍,硬生生扛下凜然的劍身。
铮——少年一雙手腕都被震麻,震驚之餘瞥了一眼靖安言,這人單手持劍,狠厲下壓,那持劍的角度與腕中的力道都讓他明白,此人是個用劍高手。
單說那腕力,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練成的。
靖安言一勾唇角:“小子,現在認輸還來得及。”
少年咬緊牙關,提劍再欲沖上前。
“封珩!!!”
“靖安言!!!”
一男一女交織的喝聲傳來,二人都是一怔,分神望去,正是靖安言一雙師兄姐。
“怎麼打起來了?”廖玄靜攔在二人之間,望着的卻是靖安言,“靖伯父說你出來沒多久,怎麼這麼快就動手了?”
靖安言收劍,沖一旁的少年努嘴:“你問他。”
嶽玄林已經在問了:“如何?阿珩,沒事吧?”
少年封珩搖了搖頭,默默地将劍收了回去,偷偷地揉了揉自己被震得發麻的手腕。
連名字都知道,這一看就是認識,靖安言瞥了他們一眼,悄悄問廖玄靜:“師姐,什麼情況啊?”
“你差點兒闖禍的情況。”廖玄靜捅了他一下,“過來,阿珩,真是不好意思,今天之事是個誤會,本來該去驿站接你的,可我和你師父去了才知道你不在,這麼晚才找過來,還險些……”
“……玄靜師叔不必如此言說,此事怪我自己亂跑。”封珩擡起一雙微微泛紅的眼睛,“我自會秉明父親,認領家法,以做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