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雨勢漸收,秋長若将窗戶關好,端着燭台又坐了回去。
重新紮了針的封長念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隻有眼珠能随着秋長若轉一轉。
“夷月姑娘之前就告訴過你吧,蠱蟲在血脈中遊走,情緒起伏越大、氣血翻湧越快,發作得越狠。你這剛平複下來,封長念,你還想不想要這條命了。”
封長念這次渾身上下隻有嘴唇能動:“……想的。”
“沒見過你們這麼不聽話的病人。”秋長若扶了扶額,“想我治病救人無數,怎麼偏生最不聽話的都是我師兄。”
“……你還沒回答我,怎麼是你來了?”
秋長若敏銳地瞥了一下門口,複而從懷中掏出寫方子的紙筆,龍飛鳳舞地寫道:“因為陛下說,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封長念眼瞳微微放大,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幹什麼?真以為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陛下面前下軍令狀要去南疆,你前腳走,後腳陛下就把我們宣進了明德宮——你真以為他會讓你去送死?還換門主,你想得真夠遠的。”
秋長若筆鋒快速淩厲,字體蒼勁有力,封長念看着她一字字落下,甚至都能在腦海裡補全她的語氣。
“不信?好,那我再講講——你帶隊夜闖神寂嶺,名義上是探路,與南疆王裡應外合,準備接援大部隊,其實本來就是一隊死士吧?因為陛下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南疆真的會放大魏軍隊進入,所以,他們下手殺人,以為是你們入了圈套,其實恰恰相反,是他們入了你們的圈套,合了你們的意。”
“如果沒動手,那你們順利進入南疆,正好深入内部打探南疆情況;如果動手的是聖酋,那麼南疆王和聖酋的鬥争就會愈演愈烈,證明南疆王沒說謊;如果動手的南疆王,那事情可就有意思多了。現在看來,很明顯,是最後一種。”
秋長若恨不得能把紙面戳出兩個窟窿:“這些都是你之前就跟陛下商量好的,隻是一件事你沒說,陛下也沒想到,那就是這支死士你會親自帶隊。他讓我來的時候順帶問你一句,就為了個靖安言,值得差點兒将自己的命都算計進去嗎?”
封長念呼出一口氣:“此事是軍機,我還以為陛下不會告訴你們。”
“呵,陛下是沒打算告訴我們啊,可惜是你自己露餡了。陛下覺得這件事情有點不對,果不其然出了事情,立刻就派我來了,讓我抓緊救你一救。”
露餡了?封長念垂下眼盯着自己無力蜷縮的指尖。
這雙手曾經平放在明德宮厚厚的地毯上,羊毛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掌心,那是他借力撐着自己擡起頭,仰望着年輕的帝王那雙沉靜的眼睛。
他說:“臣此行,别無所求,隻求來日南疆收複,陛下能将靖安言交給我。”
皇帝宋晖挑了挑眉:“他雖是朕的小舅舅,但無論如何,也是通敵叛國之人,他的本事可不小。”
封長念再拜:“請陛下允準。”
封長念入長安迄今為止十三年,從無半分過分要求,宋晖作為太子時,朝堂大亂,二人曾聯手幹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所以抛開君臣之别,也能稱得上一句好友。
他從未如此執念過任何一個人、一件事,唯獨在這件事上,宋晖看到了封長念眼睛裡堅定不移的神色。
怕也是這一眼,讓宋晖察覺到了封長念那“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決定。
“朕勸你一句,隻怕到了這一天,靖安言也不會被你帶回來的,他那個人……”
他那個人……
封長念複又擡起眼,秋長若知道他想明白了,輕輕走到燭火邊将紙張燒盡,轉而拍了拍他的肩膀:“長念,聽姐姐一句勸,此事到了這個地步,你現在撤出,還不至于越陷越深。”
“陛下讓你帶我回長安?”
秋長若默認了。
封長念抿抿唇:“可我還不能走。”
“擔心蠱毒嗎?你放心,我會留在這兒,而且陛下也明白一切,他說事有意外,就不要勉強。”
封長念動了動指尖,聲音雖輕但沉重:“我必須勉強。”
“我不擔心蠱毒,我甚至不擔心我自己,我早跟陛下說過,此行我已做了所有的準備。”
封長念的眼珠是比外面的夜色還要濃重的黑,就這麼盯着秋長若的時候足以讓她啞口無言:“姐,别勸了,你知道的,我什麼都可以不勉強,但隻有此事、唯有此事,你就當全了我的念想吧。”
“說來說去,你還是為了三師叔。”秋長若歎了口氣,“長念,今時不同往日,你也看到了他的态度,退一萬步講,如果大魏和南疆沒有這些龃龉,不這麼箭在弦上,我二話不說,你愛怎麼樣怎麼樣,但是……”
“但是,你還是要記得,不論你有多喜歡他,你與他的立場是不一樣了的。你本就是禮部尚書,又是綏西侯之後,地位舉足輕重,縱然再有多少情分,我也擔心你會身處不利之地。”
她頓了頓,認命般地再度抽出一張紙來:“而且你也很清楚地知道我們的最終任務是什麼。”
收複南疆。
自當今聖上的太祖父魏昭帝那輩起,南疆就是曆代大魏君王耿耿于懷的一根刺。
南疆本就是大魏的領土,當時還叫南洲,歸荊平承宣布政使司管轄,此地多山林,南洲人自古信奉靈神,以大祭司為尊,但那時候還不是人人皆懂蠱,蠱師不過是少一部分人而已。
直到魏昭帝泰和三年,南洲以南的賊寇入侵,将本地的秘法與蠱術結合,殺了好一批古南洲人,古南洲大祭司一脈被追殺殆盡,外邦鸠占鵲巢,自立為王,重修史書,改稱南疆,并勒令所有南疆人修習蠱術。
不服從者皆殺之,如此過去,南疆中人人皆蠱師,或者說,整個南疆都是曆代南疆王的一支精銳之師。
當年外邦入侵,不僅屠戮古南洲人,甚至還妄圖霸占荊平一帶,給百姓生活造成了規模不小的騷亂,荊平承宣布政使司覺得事情控制不住,便向長安禀告情況。
從此拉開了百年的争端。
自荊平自己的都指揮使司、再到南軍都督府、甚至東西南中四軍都督府皆來支援,大魏将士皆敗于南疆蠱術之下。
久戰讓雙方都損失慘重,大魏這邊久攻不下,而南疆那邊因蠱師戰死後,新蠱師尚未出師,人手不足。沒有辦法,雙方各退一步,大魏與南疆簽訂宗藩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