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皇宮之内鴉雀無聲,唯有明德宮燈火通明。
縱使已經到了休息之時,皇帝宋啟迎依舊忙得還沒換下那一身明黃龍袍,台階下零星地跪着幾個人,宋啟迎捏了捏鼻梁,頗為頭疼地看向靖安言。
他對這個小舅子,說實話還真的有點怵,靖宓雖然在南邊長大,但性格還算娴靜,和她弟弟靖安言的性子差别天南地北,宋啟迎有時候怎麼也想不明白,靖安言明明才是養在規矩的長安城中的,怎麼會如此不拘不束。
但眼下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宋啟迎睜開眼,聲音未出先歎了口氣。
“綏西侯一事,朕也很心痛。”宋啟迎微微垂着眼,瞧着封長念沒有了廣袖遮攔的手指,就這樣明晃晃地、無處可逃地一點一點蜷縮起來攥緊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朕說清楚些。”宋啟迎拾起幾封急報,“前些日子,沙宛國有一夥沙匪流竄至西域邊境線,你父親親自帶兵去的,本無大不妥,隻是最後捉拿賊寇時被流矢射中了。”
“本來沙匪也不過是小患,你父親受到的也不是緻命傷,可沒想到去年冬季那一場大病傷了元氣,一直未将養徹底,一同發作了起來,這才……”
剩下的話不消說了。
封長念輕輕抖開折子,一條人命的隕落放在這一紙訴狀上也不過是零星幾筆,可句句緻命,字字傷人,那折子像是往他心口傷疤上又淋了一碗滾燙的烈酒,灼得他手指發顫,幾乎拿不住那輕飄飄的紙張。
“你父親已然病故,你再回去也是于事無補。”封長念深深地埋頭下去,宋啟迎隻能看到他痛到發抖的後頸,“朕已下旨,一應事務都交由你叔叔封鈞全權代理,包括你父親的喪事,還有西軍都督府事宜,如此,你大可放心了。”
默不作聲半晌的靖安言猛地擡頭,還來不及張口,就被一旁的嶽玄林狠狠掐了一把小臂。
靖安言憤怒地回望,嶽玄林也隻是悲哀地搖了搖頭。
封鈞……封長念的叔父,到底還是如他們之前猜想的一般,眼下四方安定,西軍都督府也不必再有精銳強将,隻需要一個守城之人即可,宋啟迎收攬四方兵權的圖謀昭然若揭。
就算不提這一茬國事,單論家事,那封鈞為人可不磊落,封銘在世時就與之多有龃龉,實在算不上兄友弟恭,對封銘這一脈的軍權也虎視眈眈了許久。
這一裡應外合,卻讓遠在天邊的封長念沒了父親的同時……真的沒有家了。
“封珩。”宋啟迎伸出手去,“節哀。”
封長念沒有回應,隻是低着頭盯着手上的折子。
折子是西軍都督府發的,夾雜着一封家書,宋啟迎僅剩的一點良心沒扣下,讓封長念親手拆開了這封書信。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的,還噴着點點血沫,封長念卻一眼認得出那是他父親的親筆,也是他父親的……遺言。
隻有四個字。
吾兒珍重。
突然就想到了他和父親的最後一面,在一年前的皇宮外,他的父親用那隻飽經風霜的大手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在前來相送的衆臣與皇帝近侍面前,也隻有一句話。
“好好兒的。”
滴答。滴答。
兩顆眼淚在地毯上暈開了一小圈濕痕,封長念沒發出任何聲音,擡手将折子交還給宋啟迎,自己将那封遺書攥緊了。
他心裡清楚,宋啟迎說着節哀,眸色裡沒有半分凄楚,那隻龍爪子微微攤開,示意讓他把折子遞回去,然後,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
眼淚在親近的人面前是委屈、是難過,但是對于那些無法關心、甚至是根本不在意的人面前,眼淚除了證明軟弱以外毫無用途。
所以封長念再擡頭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臣,明白了。”
宋啟迎沉甸甸地望着封長念那雙又深又黑的眸子:“朕會給你父親一個風光大葬,也已經吩咐下去,由你師父、大魏太師、吏部尚書嶽峰作為特使前往梁甯,替朕前去吊唁。”
封長念語氣毫無波瀾:“多謝陛下體恤。”
冷淡的語氣讓宋啟迎殘存的一點不忍慢慢消失殆盡,他眸色漸冷:“好,既然如此,你為人子的事情了了,為人臣的事情,朕還要跟你算賬。”
算吧,怎麼算都行,現在拖出去殺了都行,反正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
封長念暗中冷笑,毫無畏懼地大包大攬:“今夜之事,是臣……”
“是臣帶長憶出去玩的。”靖安言拂開嶽玄林暗地裡的手,截過了封長念的話頭,“跟他本人沒關系。”
封長念猛地擡頭:“不是這樣的——”
靖安言泰然處之地跪在那兒,他方才幾次想說話都被嶽玄林攔了,看着封長念跪在那兒可憐巴巴地掉眼淚,心裡都堵成了個什麼似的,再不說話他要憋瘋了。
“陛下,臣沒想那麼複雜,就想帶他去捉幾隻螢火蟲,您也知道的,長憶進玄門以來,一應事情都是臣在管,我這個人玩心大,沒什麼禮法約束,想出去就出去了。”
“你還真的生怕朕忘了你?”宋啟迎狠狠剜了他一眼,“能把朕的暗衛逼得尿褲子,靖安言,你膽子真不小啊。”
“臣身手好啊,要臣說,陛下,您身邊暗衛也得換一換了,這武功不行,怎麼保護陛下安危?不是臣自誇,是他着實太廢物了些。”餘光裡封長念幾次開口,靖安言都不動聲色蓋了下去,“無論如何,今夜之事錯在我一人,臣甘願受罰。”
“陛下,出城是臣一個人的主意,和小師叔無關!”
方才還無所畏懼的人重重地磕下頭去,咣地一聲:“别罰他,是我自己的錯,與任何人都無關。”
這倆人一唱一和争着領罪,看得宋啟迎壓抑的火氣被挑撥得旺盛:“行啊,一個兩個的還真當能幫别人擋災?朕告訴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你!無論是不是你帶着封珩出城,真當朕能罰輕了你?還是你以為自己是皇後弟弟就能為所欲為?身為皇親國戚,罪加一等!”
皇帝怒喝道:“拖下去!給朕狠狠地打,二十,不,四十棍,不許留手、不許留情,打完了關刑部大牢裡去,不許吃藥不許看病,由着他自生自滅!”
封長念蓦地擡頭:“陛下——!!”
他膝行幾步攔在靖安言身前,手指慌亂中滑過靖安言的手背,冰得靖安言一哆嗦:“陛下,他本無意冒犯,是我、是我求他的!此刑加諸我身,求陛下看在皇後娘娘的面子上對小師叔網開一面!”
“抗旨不遵,朕沒要腦袋已經是格外寬容,你自己還有四十棍沒打,倒是急着替他領罰。”宋啟迎朗聲道,“來人,一同拖下去,各打四十,不許留情。”
嶽玄林終于得了空插話:“陛下三思——”
“是啊,陛下三思。”靖安言無視了封長念哀求他别說了的目光,凜然無懼道,“陛下以孝治天下,綏西侯屍骨未寒,陛下如此苛責他唯一的兒子,傳出去對陛下名聲不好聽吧。”
封長念那緊繃了一晚上的情緒幾乎要崩潰,可靖安言居然還能帶了絲安慰的笑,沖他眨了眨眼,又深深拜下。
“陛下,今夜是我們兩個犯了事,可長憶驟然喪父,他也隻是想回家看看,情有可原。古人有雲,子不教父之過,他自小離家來長安,又被他師父托付給了我,那麼他的罪責我有一半責任,所以,一半我承擔了,另一半看在綏西侯的份兒上,赦了他吧。”
宋啟迎默然不語。
他看着自家小舅子,與他姐姐不甚相像的那張面龐上窺不見一絲一毫的慌亂和服氣,反而帶了些凜然無懼的慷慨大義。
當年左清明跟朕保證過什麼……
面前這個人、這個人……
他将左手輕輕放在了案前,那裡陳着尚方寶劍,寒光微微一閃,是宋啟迎拇指推在劍柄上,長劍蓦地出鞘半寸。
“陛下!!”嶽玄林猝然開口,聲音都變了調,“歸根究底,是臣這個做師父的未能看顧好徒弟,做師兄的未能照顧好師弟,做臣子的未能侍奉好主上,是臣有負陛下所托,陛下息怒。”
“可皇後娘娘本就自南疆遠嫁而來,對幼弟十分牽念,陛下……”嶽玄林咬緊了“南疆”兩個字,“三思。”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變得格外漫長,不知過了多久,宋啟迎才将手從那尚方寶劍上挪開。
“拖出去,六十。”他指了指靖安言,然後盯了一眼嶽玄林,“自己的徒弟自己看顧好,朕不想有下一次。”
封長念悚然一驚,正欲再開口,宋啟迎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明德宮主殿。
“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