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長念被眼前這一幕驚得一動不敢動。
對面的靖安言垂着眼,仿佛根本沒察覺到他這個人的存在,随手從身後的桌子上撿起了什麼,翻了兩頁笑了一聲,又丢進了火裡。
那聲笑自嘲自諷的意味深重,封長念下意識去攔,結果撲了個空,那書本輕描淡寫地穿過他的手指,重重跌進火裡,一抔火焰受到鼓舞蓦地蹿起,燎到了封長念的手背。
封長念微微瞪大眼。
不疼。
甚至沒有任何感覺。
他翻轉手背,發現一絲被燙過痕迹都沒有,終于發現了這裡的詭異之處。
這兒不是什麼聖酋的後院書房。
而是千裡之外的玄門書庫!!!
準确來說,是十年前的玄門書庫,靖安言焚毀之後,為了防止此類事件再度發生,玄門書庫重建後不再采用木材做書櫃,而是用鐵器打造一隻又一隻密盒,再分别落鎖,以保萬全。
故時故景,已經過去太多年了,難怪封長念第一眼沒有察覺到不對勁兒。
他暗地裡咬破舌尖,血珠晶瑩剔透被他抿去,可眼前的景象沒有改變,靖安言走到一座上抵屋頂的高大書架前,猛地一彈手中寒光,刹那間,木材四分五裂,數以千計的書籍如同被驚落的蝶,争先恐後地跌進火裡!
——他不是在做夢,他是清醒的。
如果這樣的話,那就隻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了。
蠱。
召礫用這個蠱讓他再度回顧十年前靖安言叛逃的這一幕。
巨大的斷裂聲和崩裂聲不絕于耳,封長念像個遊魂一般隻能作壁上觀,過分驚詫之後是極端的冷靜,封長念像是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因想都不敢想的舊事而震顫,一個卻冷靜客觀地讓他看下去。
看下去。
靖安言甩了甩手中長劍上的木屑,轉頭又往其他書櫃前走去。
那柄長劍寒光凜冽,正是靖安言十九歲生辰時魏明帝宋啟迎送他的生辰賀禮、後又被他親手斷折在玄門門前,那把名喚熄雲的絕世好劍。
火焰焚燒的聲音伴着封長念越來越猛烈的心跳,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夜發生了什麼,因為記得,所以心跳聲愈發強烈,簡直快要按捺不住從胸口蹦出去。
玄門燒書……
玄門燒書後就是親手折劍,然後靖安言就頭也不回地、沒有理由地走了!!
當時正是深更半夜,好巧不巧的是除了封長念這個隻能住在玄門的人以外,其他人都沒有在,而他的弟子房距離書庫又實在太遠,等到驚醒時,火已經燒了大半,那些典籍卷宗已經來不及救了。
火光沖天,就連封長念這個無知無覺的人都潛意識會覺得熱,可真實經曆了一切的靖安言卻仿佛無知無覺,甚至還在一排書架前停了停,在熊熊火海中翻了兩本書。
“古南洲大祭司……可笑,真可笑。”靖安言雙手攥緊,刷拉一聲将手裡的書撕成了兩半,“可笑我當年聽老頭兒給我講,居然從來不知道……”
他猛地一揚,細碎的紙片翩翩飛舞,落入火焰之中瞬間消失殆盡,而他看着那些消散的灰塵,除了解氣之外眼底還有其他異樣的情緒。
蓦地,有水光蜿蜒流下,他咬牙切齒道:“去死吧,都去死吧。老子不幹了,憑什麼要我賣命,我賣的到底是誰的命!?都瞞着我,都騙我……都騙我吧!!”
“都騙我!全都在騙我!!”
“我算個什麼東西!!!”
“能讓你們這麼對我!!”
他一面又哭又笑,一面揮舞着熄雲劍将整個書庫砸了個幹幹淨淨,最後一座書架轟隆隆倒下,靖安言仿佛也終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猛地跌坐在地。
汗水沿着他淩亂的額角墜落,他眼角通紅,鼻間通紅,攥着長劍的手指也通紅,他喘息着低語:“我算個什麼東西……能讓你們絞盡腦汁、合起夥來騙我……”
封長念按捺不住地伸出手,他想抱抱十九歲的靖安言,或許一個擁抱、一個安慰,有些事還不是那麼難以挽回,可他隻碰到了一把空。
伸出的手指一點一點蜷縮,封長念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年輕,如果是二十四歲的封長念遇上十年前的這件事,他一定會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親眼見到這一幕,然後不由分說地沖進去。
可他當年……當年……
還隻是個少年。
于是他隻能像是個小偷一樣,從十年後的如今偷偷回看,窺到當年撲朔迷離真相的冰山一角,窺見迄今為止這麼多年,他所見到過的所有的靖安言中,情緒最崩潰的一幕。
煉獄火海一樣的、被砸得一幹二淨的書庫中,他抱着熄雲劍跪坐在那兒,眼裡全是溢滿的淚,可望着即将焚毀的一切,還是癡癡地笑了。
他在笑什麼,是封長念這十年都搞不懂的問題。
可這一笑足以讓封長念痛不欲生、肝腸寸斷。
門外蓦地傳來震驚的、熟悉的嗓音:“……小師叔?”
兩個人同時一怔,然後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
門已經被從外面砍開了,後知後覺的仆從在打水救火,十四歲的封珩手持墨痕劍,愣愣地望着裡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