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嗎?”林承慢悠悠地撫平袍袖,站起身來,“朕給你留了梨花酒,來嘗嘗。”
“我不是來談心的。”林真揚手一揮,衆兵士圍堵上來,“陛下沉迷酒肉聲色,不宜再掌朝政,送回鳳陽高牆,萬事容後再議。”
林承看着兵士圍上來,酡紅的面頰卻沒有絲毫惱意:“朕即位數十年,從未得到過沉溺酒肉聲色的評價,二弟怎能憑空捏造罪名,要置朕于死地?”
“天命所歸。”
林承睜着朦胧的眼,看林真嘴唇上下一碰,吐出四個冷冰冰的字眼,他滿心怆然,也隻笑了笑:“天命?是她在天上傳喚你,還是你夢做得多了,把自己當成了她的夫?”
林真意外于兄長的手眼通天,但轉念一想,又釋然了:“都不重要了,你離了這個位置,就沒資格再管她的事。”
林承後退兩步,面上的嘲諷逐漸浮現:“這一天,你一定等了許多年吧?從殺死阿枝開始,你便與劉懷暗通款曲,因為商家無意撞破你的計劃,你便在朕禦駕親征之時,滅了商家的門。”
林承看着他急匆匆披上的黃袍,還有那把滴着酒的長劍,過去揭竿起義,會往武器上噴灑斷頭酒,以示抱着必死的決心,成王敗寇絕不回頭。
“朕看到你的決心了,二弟。”林承凄然一笑,“朕等這一天,也有許多年了。”
林承倏地擲出酒壇,砸向林真,林真擡劍抵擋,梨花酒灑了一地,但聽咻地一聲,劍光映亮二人的雙眼,尚方寶劍如猛龍過江,結結實實砸在了林真的長劍上。
林真虎口發麻,被這股力量震退幾步,劍柄嗡嗡作響,似在向他警示——他不敵天子。
林承并起兩指,劃過雪亮的劍身:“來吧,咱們當是為了她,打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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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琢之策馬飛馳,在宮門前偶遇一輛馬車。
他眯起眼,這輛馬車,分明是谷劍蘭的。
強烈的不安席卷了林琢之,他夾緊馬肚,離弦箭般沖到馬車邊,伸手扯開車簾。
“你怎麼回來了?”
車中人平靜淡然,并不在意被他發現:“回來看戲。”
林琢之思及程立雪的話,當即策馬揚鞭,反超馬車沖入内廷。
宮道策馬本是大忌,但此刻宮中戒備薄弱,林琢之飛馳數裡,很快抵達了皇帝寝宮。
“什麼人——”
沒等叛兵問話,林琢之一劍挑開迎擊的長矛,突破重圍飛身入殿,卻看到了令他震驚的一幕。
林真手中長劍被尚方寶劍斬成數段,劍身碎了一地,林承身着龍袍,睥睨着跌倒在地的黃袍敗将。
林真形容狼狽,不可思議地盯着手中斷劍,口中念念有詞。
箭矢攜着厲風,穿透殿外叛兵的胸膛,埋伏已久的禁軍發起攻擊,幾息之間殲滅了殿外叛兵,留下交錯縱橫的血河和橫七豎八的屍體。
林琢之拔劍四顧,才明白林承早已做好一切準備,根本無須自己護駕。
“二弟,殿内的香,是不是很熟悉?”
林真下意識嗅了嗅,恍然明白,這不就是王府裡彌漫了整整一個月,能讓他浸入幻境的梨花香?
林真困獸猶鬥,卻不甘心:“你何時埋的眼線布的局?”
“自你滅了商家之後。”
商家遺孤商可随林琢之回上京,用計引出皇帝,獻上鑄劍譜表明忠心,她花了點心思嫁進譽王府,将殘缺鑄劍譜送上門的同時,在梨花香中滲了曼陀羅香,讓本就心魔糾纏的林真頻頻陷入幻境。
這隻是林承誘導林真謀反的第一步。
“昭和是我與阿枝的孩子,不是你的。”林真嘴角揚起痛心又憐憫的笑,“為了讓你相信我不愛她,委屈她的魂魄住了那麼久的冷宮,也毀了我一室的兵器。”
冷宮地底的兵器庫是皇帝的,林真心底冷笑,光是這一點,他就該懷疑皇帝,可是他被梨花香纏得成日渾渾噩噩,壓根就沒有任何思考的機會。
不愧是皇帝,手段高明。
“凃盼也是你的人?”
“是。”
“他同本王又有什麼淵源?”
“他的姐姐凃盈,是商家的大丫鬟,被郜離人一刀斃命。”
一縷悠長的蘭遠香飄來,谷劍蘭提起裙擺,悄然來到林琢之身後,她垂眸看向滿地斷裂的兵刃,泠泠酒光與流動的血液混在一起,散發着濃濃的腥臭氣。
林真瞧見了地上映出的兩道身影,攥緊了手裡的劍。
“那谷劍蘭呢,也是你的人嗎?”
林承笑道:“不算,不過真正的鑄劍譜,在朕這裡。”
林真此刻,終于恍然大悟。
谷氏鑄劍法最後一步,需溶入流晶石液。流晶石液與冰硌混合,可加固劍身,使之冰涼如雪、堅硬如鐵,但它有一個缺點,遇酒則效滅,甚至會腐蝕劍身。
大概如酒水相溶後,酒會變淡,水會變質,流晶石遇到烈酒,就會變得軟弱,不敢造次。
林真既然決定黃袍加身,定然會歃血為盟,烈酒洗器,林承為了保險起見,還砸了他一身的梨花酒。
林真隻差最後一步就成功了,是他自己親手毀了最後一局,谷劍蘭利用烈酒,讓林真功虧一篑。
怒火翻騰,攥劍的手青筋暴突,林真大喝一聲,提起斷劍,猛地朝谷劍蘭撲來。
谷劍蘭猝不及防,被強勁的劍風逼退,她一個趔趄,撞上了大殿的槅扇門,長劍直取咽喉,她竟失去了所有的退路。
劍光刺痛她的眼,谷劍蘭捏緊腰側琢劍,作好了同歸于盡的準備,正欲拔劍相向,便聽嗤地一聲輕響,溫熱的液體濺了她滿臉。
谷劍蘭放下手,愣在原地。
蘭劍深入林真腹中,鮮紅的血順着劍柄,汩汩流入林琢之袖中。林真愕然,低頭看向腹下長劍,眼前光影混為一團,又忽然鋪成一卷,過去所有一幕幕逐步閃現。
總角時手足情深,青年時漸行漸遠,中年時貌合神離。
他自小就不甘心敗他一籌,自認樣樣不輸林承,卻因并非嫡長子敗給了他。
林真渴望皇位,渴望知心人,渴望兒孫滿堂,可惜,功虧一篑。
面前閃過一張張面孔,母後、先皇、兄弟、發妻、獨子,還有暗藏心底之人,他渾身力氣似被抽空,一個小陶俑從袖間骨碌碌滾出來,掉到林琢之腳邊。
“二伯!”
驚雷般的呼聲沒有喚醒林真的神志,眼前清明一瞬,目光所及之處隻有一個越來越遠,越變越小的陶俑,徹底失去意識前,林真隻來得及冒出一個念頭——
林婷珊拿不到小陶俑,會很難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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