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國收回了手,這話蘇倩說過一次。
那時候她十四歲,平常課餘時間在蔣文玉的店裡幫忙,寒暑假都在幹各種零工,七七八八,竟然也有了八百塊。
他去學校的時候,和如今的場景像個七八分。
十四歲的小丫頭身量還沒有張開,五官青澀,不算大的操場上人山人海,蘇倩就站在那裡,直直地望着他,看不出喜怒,眼神透着一股狠勁兒。
她說一把火燒了,就真的燒了,八百塊錢連灰都沒有留。
十四歲的蘇倩手裡拿着正燃着的錢,火苗舔撩着她的手指,短刀的刀刃在火光下反射着冷凜的光。
那是蘇建國在平庸的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最迫近死亡的時刻。事實上,那個時候,蘇倩真的動過要不一刀殺了這個人的心。
江羨妤找來了蔣文玉,阻止了一個少年犯的誕生。
自此之後,蘇倩重新變回了“透明人”,蘇建國心裡卻好像種下了一根刺——他意識到蘇倩隻是看起來任人揉搓,被十四歲小丫頭片子吓到癱軟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的樣子太不像話,他需要把自己的面子找回來。
盡管,除了他自己外,沒人覺得他還有面子這一說。
三年前的記憶太過深刻,蘇建國舉起的巴掌又放了下來,蘇倩擡眼,望向任德福:“老師,我和我爸出去談一下,不會耽誤下一節課。”
任德福怔愣地點了點頭,蘇倩和蘇建國出去後,他才回過神,忙追了出去,兩人早就沒了影子:“哎呀!她一個小丫頭能談什麼啊!”
說完就要擡腿就找人,張麗瞥了眼任德福,輕飄飄道:“怎麼談不出什麼了,”她笑了笑,“高一高二兩年她這個流氓爹來鬧事的時候,不也是她自己談的嗎?”
這話外的意思,不言而喻。
沒等任德福開口,坐在一旁的數學老師先嗤笑了聲,說:“張老師這是什麼意思?你是在埋怨我們當老師的對學生不負責嗎?張老師,我比你多教了幾年書,勸你一句,不是什麼樣的學生咱們都能管,蘇倩成績是不錯,但她的家庭情況,啧,說句難聽點的,誰摻和進去誰碰一身灰,咱們當老師的,管好她的學習就行了。”
張麗沒有搭話,數學老師卻好像來了勁兒,輕嗤了聲:“您也不是剛出學校的大學生,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對吧,張老師?”
張麗整理試卷的手一頓,氣氛已經烘托到了這裡,她不管說什麼都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她幹脆保持沉默抱着卷子出去了。
她沒走幾步,等回過神,竟然快到十三班門口了。
蘇倩站在不遠處的窗戶前,眼眸低垂,不知道再想些什麼。
她身上沒有傷,之前留在臉上的青紫也已經逐漸變淡,看樣子是沒有挨打,蘇倩确實把事情處理的很利索。
至于怎麼處理的,張麗不去問也能猜到七七八八——暑假結束有半個月了,蘇倩暑假打工的工資也該到賬了——
事實也如張麗想的那樣,蘇倩把蘇建國帶到走廊拐角處,她擡頭瞥了眼右上角的監控,紅燈滅着,像一個并不讨喜的裝飾品。
蘇倩拿出一千塊錢,蘇建國接過,點了點,蹙眉問:“就這點?”
“後街那個死半娘們兒這麼摳門?”
蘇倩沒說一句廢話,擡手就要把錢收回來,蘇建國見狀忙把錢裝進上衣口袋:“怎麼說都不讓說了,”蘇建國笑了笑,手揣在口袋裡摩挲着粉紅色的紙币,幽幽道,“蘇倩你也别甩那個臭臉,你給我記住了,我是你老子,我打你你他娘的就該給我收着,掙的錢,不用我張嘴你就該......”
話音未落,蘇倩已經轉身走了。
餘光都沒有在他身上多停一秒。
蘇建國也不介意,反正錢已經到手,他哼着不成調的《武家坡》,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樓梯拐角。
快到教室了,蘇倩才放慢腳步,靠在走廊的窗戶前,自嘲地笑了下——錢還真是好東西。
下周就要收學費了,一中的學費一年兩千塊,蘇倩一整個假期仿佛不停轉的陀螺,去車站和老司機們搶人,在商場的負一樓給人看攤兒,驕陽烈日下穿着玩偶服發傳單,晚上去後街兼職網管,三千塊,現在交上學費她就好像隻有喝西北風這一條路了。
高三了,她本來是想把平日裡的那些兼職都停掉的。
“想什麼呢,”蘇倩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她不由得一激靈,回頭發現張麗正抱着一摞卷子站在她身後,“快上課了,不回去?”
“這就回去。”
“等等,這個你看看。”蘇倩轉身,張麗抽出一張英語報紙,報紙中間的豎條裡寫着一小段征稿,這段螞蟻大小的字最吸引蘇倩的隻有最後一句話——“本次征稿每人限定一份稿件,且設有獎金,獎金300元。”
蘇倩有些怔愣,望向張麗。
張麗:“好好研究研究,下周一截止,最晚明天給我初稿,我給你改改,能不能拿到這筆錢看天意吧。”
說完,張麗從包裡抽出了三百塊,蘇倩忙把手背到身後,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張麗把卷子放到窗台上,強硬地拽過她的手,把錢塞給了她。這錢是我借給你的,知道借是什麼意思嗎?”
蘇倩的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血液也因此沸騰,她知道自己應該說一聲謝謝,但眼眶泛起的酸澀堵住了她的嘴,她隻能重重地點了點頭。
張麗假裝沒有察覺到少女洶湧的情緒,自顧自抱起卷子轉身道:“知道就好,選上了,獎金歸我。”
“人活着,得知道為了什麼活着。”
蘇倩深吸了口氣——張麗說的沒錯,她拼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去遙不可及的地方,和這個終極目标比,自尊心又能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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